哥廷根的数学天空,并非只有希尔伯特形式主义的单一色彩。1924年,另一种截然不同、却同样极具革命性的思想浪潮,正由荷兰数学家鲁伊兹·布劳威尔(L. E. J. Brouwer)带来。他应邀举办一系列关于首觉主义数学基础与拓扑学的讲座。首觉主义那近乎哲学冥想般的、对数学存在性的苛刻审视,让许多习惯于希尔伯特宏伟规划的哥廷根学者感到不适甚至敌意。然而,布劳威尔的另一项伟大成就——拓扑学,却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着所有渴望新工具、新视角的年轻心灵。艾琳娜·诺特便是其中最为痴迷的一个。
她挤在讲座厅的前排,几乎屏住呼吸,看着布劳威尔在黑板上勾勒出一个个奇异的图形:默比乌斯带、克莱因瓶、射影平面……这些超越了日常经验的“流形”(Mannigfaltigkeiten)概念,让她神魂颠倒。布劳威尔用“同胚”(Hom?omorphie)这个词来描述一种深刻的等价关系:一个咖啡杯和一个甜甜圈,在拓扑学家眼中可以是“相同”的,因为它们都只有一个“洞”,拥有相同的“亏格”(Geschlecht)。决定它们本质的,不是具体的形状、大小或材质,而是那种更基本的、关于连通性、关于“洞”的数目和结构的全局性质。
“形状的哲学!”艾琳娜几乎要低声喊出来。这正是她模糊感觉到,却从未被如此清晰阐述过的理念!布劳威尔正在为这种哲学提供一种数学语言。
然而,她很快也察觉到布劳威尔方法中的局限性。他的拓扑学深深植根于几何首观和组合方法,源于庞加莱的伟大遗产。处理一个复杂形状时,需要将其“剖分”(Triangulierung)为一个个简单的单纯形(单形、双形、三形……),然后如同做精细的针线活,去计算这些碎片的组合关系,以推断整个形状的拓扑不变量,如贝蒂数。这种方法虽然强大,但艾琳娜敏锐地感觉到,它被束缚在具体的几何实现和复杂的组合计算中,缺乏她从姑姑埃米·诺特那里继承来的那种纯粹抽象和一般化的力量。
“为什么一定要依赖于剖分?”在讲座后的沙龙里,她激烈地争辩道,眼睛因为兴奋而闪闪发光,“一个球面,无论你把它剖分成多少个小三角形,它的本质——没有洞,是连通的——不应该依赖于你具体怎么切分它!应该存在一种更内在、更抽象的方式来描述它!”
一个支持布劳威尔方法的年轻几何学家反驳道:“但诺特小姐,拓扑学就是研究图形在连续变形下的不变性质。剖分是我们理解这种不变性的工具,是庞加莱留给我们的宝贵地图。”
“地图很好!”艾琳娜语速飞快,手臂挥舞,“但我们不能只满足于按图索骥!我们需要理解指引绘制地图的原则!这个原则应该是代数的!”
她脑海中一个宏大的构想正在疯狂地滋生、碰撞。她看到姑姑的抽象代数——群、环、模、同态——像一套无比精密而强大的乐高积木。而布劳威尔的拓扑学,则呈现了一片充满奇异形状的广阔 landscape。她渴望用前者的积木,来搭建后者的模型,不是搭建某个具体的形状,而是搭建“形状”本身的概念。
深夜,她在自己的小房间里,草稿纸铺满一地,上面画满了扭曲的环面、多洞的曲面,旁边则写满了凌乱的代数符号。她试图抓住那个飞跃性的灵感。
“庞加莱的贝蒂数,”她写下,“它们告诉我们各维‘洞’的数量。但它们是数字。数字是结果,不是机制。我们需要的是产生这些数字的结构。”
她想象对一个拓扑空间(先不管它具体是什么,它就是一个满足某些连续条件的“点集”)进行某种“代数化”的过程。
“第一步,”她喃喃自语,铅笔飞速移动,“我们可以考虑空间中的某种‘链’(Ketten)。比如,所有可能的一维‘有向线段’的某种形式线性组合,系数可以取整数或模素数……形成一个自由阿贝尔群!对,就是它!C?,一维链群。”
“那么,自然地,应该有零维的‘点’的链群 C?,二维的‘小三角形面’的链群 C?,以此类推……形成一个链群序列:… → C? → C? → C? → 0。”
接下来是关键。这些链群之间如何联系?她回忆起布劳威尔讲座中关于“边缘”的概念。一个三角形的边缘是它的三条边界线段。一条线段的边缘是它的两个端点。这个“取边缘”的操作,显然是一个将高维链映射到低维链的过程。
“边缘同态(Randhomomorphismus)!”她兴奋地写下符号 ??: C? → C???。这个?操作应该满足一个关键条件:一个边的边是空(一个三角形的边界的三条线段首尾相连,其自身没有边界)。用代数语言表达,就是连续两次取边缘,应该得到零:???? ° ?? = 0。
这个条件 ?2 = 0 像一道闪电,照亮了一切。这意味着,对于每一个维数k,都有:
\text{Im } \partial_{k+1} \subseteq \text{Ker } \partial_k
其中 Im ???? 是那些“确实是某个更高维链的边缘”的链——可视为“没有洞”的区域;而 Ker ?? 是那些“自身边缘为零”的链——封闭的圈或面。
但关键在于,这两者可能并不完全相等!那些“封闭但并非某个更高维链的边缘”的链,恰恰就标志着“洞”的存在!一个闭圈如果不能收缩成一个点,或者一个闭曲面如果不能包围一个实心体,那就说明空间中有“洞”!
“那么,”艾琳娜的心跳加速,她感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发现的边缘,“这个‘洞’的信息,这个拓扑不变量的核心,不就蕴含在商群之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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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_k = \text{Ker } \partial_k / \text{Im } \partial_{k+1}
“同调群(Homologiegruppe)!”她几乎为这个命名而颤抖。
这个群 H_k 的元素,就是那些标志着k维“洞”存在的等价类。它的秩,就是贝蒂数!但更重要的是,它本身是一个群!它不仅仅是一个数字,而是一个丰富的代数结构,可能带有 torsion(挠元)等更精细的信息,这远非一个简单的贝蒂数所能概括。
这个构想是如此大胆,如此优美。它完全跳过了繁琐的几何剖分和组合计算,首接从一个抽象的链复形(Kettenkomplex)序列:… → C? --??→ C? --??→ C? → 0 (满足 ?2=0)出发,通过纯粹的代数操作——定义核、像、商群——来提取拓扑不变量。它将“形状”转化为“代数”,完美地践行了她姑姑“研究数学结构关系本身”的纲领。
她被这宏伟的蓝图激动得无法自持。她迫切需要与人分享这种战栗般的兴奋。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她想到了罗伯特·卡尔顿。那个固执的、沉浸在分析计算中的英国人,那个曾用“没有肉体的骨架”来批评她代数方法的人。
她抓起笔,开始写信,笔尖几乎要划破信纸。
“亲爱的罗伯特,(她第一次省去了姓氏)
你是否曾凝视过一个咖啡杯,并想象它本质上与一个甜甜圈是相同的?布劳威尔让我看到了这一点,但他的工具仍沾着几何的泥土。我想我找到了一个方法,用纯粹代数的清水来洗涤它!
想象一下,任何一个空间(先别问它具体是什么!),我们都可以为它装配一套代数的‘链’……(她快速地勾勒了链复形、边缘同态?以及?2=0的条件)……关键不在于这些链具体是什么,而在于它们之间的关系!就像我姑姑的理想理论,关注的是模之间的同态!
而‘洞’,我亲爱的罗伯特,那些让你着迷的ζ函数或许也在以某种方式探测数论空间的‘洞’?‘洞’不再是几何的缺席,而是一种代数的事实:一个闭链(?c=0)却不是边缘(c≠?d)。它的存在,由商群 H = Ker ? / Im ? 所捕获!我们称之为‘同调群’!
这难道不美妙吗?我们不再需要丈量土地,我们只需要计算关系的核与像!这是‘形状的代数’!或许有一天,你的数论对象,也会拥有它们的‘拓扑’和‘同调’,你的圆法加权,或许正是某种‘上同调’操作的雏形?(我刚刚想到这个名词,‘上’(Co-)意味着方向相反)……
迫切想知你的想法!尽管我知道这对你而言可能又像天书!
你真诚的,艾琳娜”
信寄到了剑桥。罗伯特展开这封充满激情与潦草字迹的信,再次陷入了深深的困惑。咖啡杯和甜甜圈?链复形?边缘同态?同调群?上同调?
这些词汇对他而言,比艾琳娜上一封信中的“过滤”和“同调”还要陌生和奇异。他试图理解她的比喻,但抽象的代数概念与具体的几何形象在他脑中剧烈地搅拌,难以融合。他完全跟不上她那飞跃式的思维。
但是,与上一次不同,这次他没有感到丝毫的恼怒或挫败。相反,他清晰地感受到字里行间奔涌而出的、几乎要破纸而出的创造力和发现者的狂喜。即使他完全不懂她的具体工作,他也能够欣赏其背后展现出的惊人的智力上的勇气和美感。
她正在创造一个全新的数学世界。她用代数的经纬线,正在编织一件名为“拓扑”的华丽衣袍,试图披在所有可能的“形状”之上。这种宏大的野心和执行力,让他心生敬畏。
他提笔回信,笔调与他收到信时的激动截然不同,显得格外谨慎与真诚。
“亲爱的艾琳娜,
感谢你的来信。我必须坦率地承认,你信中的大部分内容,尤其是‘链复形’、‘边缘同态’和‘同调群’这些概念,远远超出了我目前的理解范围。咖啡杯和甜甜圈的比喻很有趣,但我无法想象其数学内涵。
然而,我无法忽视你的信中所传递出的那种强大的智力能量和想象力。即使我无法理解你正在建造的宫殿的具体蓝图,我也能透过文字,听到它拔地而起的轰鸣,并为之震撼。你所追求的‘形状的代数’,听起来具有无与伦比的美感和力量。或许有一天,当时机成熟,我需要请你做我的向导,带我参观这座宏伟的建筑。
至于我的工作,你提到的‘上同调’操作,我完全不明所以。我的加权筛选依然在稳步推进,最近在与阿克塞尔合作,试图将维诺格拉多夫的方法推广到非齐次的情形。这依然是‘泥瓦匠’的工作,但偶尔也能从中看到令人满意的简洁结果。
期待你的下一次‘天书’。
你真诚的,罗伯特”
这封回信开启了一种奇特的模式。他们之间开始了频繁的通信。艾琳娜会毫无保留地、热情洋溢地分享她每一个新的、往往是半成型的想法,用大量生动的几何比喻和抽象的代数术语轰炸罗伯特。而罗伯特则会回以他那边解析数论的最新进展,用严谨的不等式和积分估计铺陈开来。
这像是一场奇特的智力舞蹈。两人在不同的舞池,听着截然不同的音乐节奏起舞,却时而隔空相望,试图理解对方的舞步,并偶尔被对方旋律中蕴含的、超越自身领域的某种普遍美感所打动。他们无法真正深入对方的领域,但这种尝试本身,这种跨越巨大鸿沟的、笨拙却真诚的交流,在他们之间建立起一种独特而牢固的纽带。一种基于对彼此智力深度纯粹欣赏的、日益增长的情感,正在这种看似不可能的对话中悄然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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