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深处的黑暗，仿佛拥有生命的实体，那一声轻微的石子滚动声，如同投入死水潭的最后一颗石子，瞬间绷断了陆暮影脑中最后一根名为“理智”的弦。他死死攥住那块边缘锋利的石头，冰冷的触感勉强压制住手臂的颤抖，全身肌肉因极度紧张和伤痛而僵硬，如同被冻结的雕塑。眼睛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试图在那片纯粹的黑暗中分辨出任何移动的轮廓。
是谁？追兵怎么可能这么快找到这条隐秘的路径？还是说……这洞穴里，本就栖息着别的什么东西？
时间在死寂（除了洞外瀑布永恒的背景轰鸣）中缓慢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冷汗混合着瀑布的水汽，沿着他的脊椎滑落。
就在他几乎要按捺不住，准备先发制人将石头砸出去时，黑暗中，一个苍老、沙哑，带着浓重痰音和某种难以言喻疲惫的声音，缓缓响起，仿佛来自地底深处：
“小子……别扔那石头……砸坏了老头子……你可赔不起……”
不是追兵！是一个老人？！
陆暮影的心脏猛地一跳，但警惕未减分毫。他压低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和怀疑：“谁？！出来！”
黑暗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人从躺着或坐着的状态艰难地挪动身体。接着，一点极其微弱的、橘黄色的光芒亮了起来——那是一盏老式的、玻璃罩子布满油污的煤油灯被点燃了。
昏黄的光晕驱散了小范围的黑暗，照亮了洞穴深处一个简陋的“居所”。一个用干燥芦苇和破旧棉絮铺成的“床铺”，几个摞在一起的、锈迹斑斑的罐头盒子，一个用石头垒砌的、早己熄灭的小火塘，以及……一个靠着岩壁坐着的、身形佝偻、须发皆白、脸上布满深深皱纹和老人斑的老者。
老者穿着一身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打满补丁的旧工装，身上盖着一块脏得发亮的毛毯。他看起来极其苍老和虚弱，浑浊的眼睛在煤油灯的光线下，费力地抬起，打量着如同落汤鸡般狼狈、浑身是伤、眼神却如同困兽般凶狠的陆暮影。
“呵呵……”老者发出意义不明的、带着痰音的低笑，伸出一只枯瘦如柴、布满老年斑和劳作痕迹的手，指了指陆暮影紧握的石头，“放松点……娃娃……我要是想害你，你刚才掉进来昏过去的时候……就没了……”
陆暮影心中一凛。自己昏迷过？是了，从瀑布坠落，撞击，窒息……他确实失去过意识。如果这老者真有恶意……
但他依旧没有放松。“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老者没有首接回答，而是又咳嗽了几声，才缓缓道：“这话……该我问你……这‘水帘洞’……可不是什么……旅游景点……外面那些吵吵嚷嚷的……是追你的？”
陆暮影沉默着，大脑飞速判断着老者的身份和意图。一个独自生活在废弃矿道深处、瀑布之后洞穴里的神秘老人？这太不寻常了。
老者的目光，却缓缓移到了陆暮影因为紧握石头而露出的、贴在胸口的那个接口装置，以及隐约从湿透衣服轮廓中显现的“熔炉之钥”的形状上。他的浑浊瞳孔，似乎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你身上……有‘火’的味道……”老者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追忆，警惕，还有一丝……激动？
火？陆暮影瞬间联想到了“熔炉之钥”和火焰利剑的标志！他怎么会知道？！
“你到底是谁？！”陆暮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隐隐感觉到，眼前这个老人，恐怕与父亲、与“守望者”有着莫大的关联！
老者深深地看着陆暮影，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首视灵魂深处。良久，他才用一种仿佛吟诵古老诗歌般的语调，缓缓吐出了几个字：
“影随光动……真金……不怕火炼……”
轰——！
如同惊雷在脑海中炸响！陆暮影浑身剧震，几乎站立不稳！这是父亲笔记本上，关于“影子”和“熔炉”的暗语！这个老人，他知道！他绝对是“守望者”的人！
“你……你是……”陆暮影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嘶哑。
老者缓缓点了点头，昏黄的灯光下，他的眼神似乎恢复了一丝往昔的锐利，但更多的是无尽的沧桑和疲惫。“周正国……或者……你们年轻人，可能更熟悉我的……代号……‘地藏’。”
周正国！父亲那张“守望者”合影上的名字之一！站在父亲身旁，笑容爽朗的那个年轻人！老猫提到过，他被调去了闲职……他怎么会在这里？变成这副模样？！
“周……周叔？！”巨大的信息冲击和身份确认，让陆暮影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他手中的石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身体因为激动和虚弱而晃了晃。
“坐吧……娃娃……”周正国，或者说“地藏”，指了指火塘边一块相对平整的石头，又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你……是陆垣的……哪个小子？”
“我是暮影！陆暮影！”陆暮影连忙上前，扶着岩壁艰难地坐下，急切地问道，“周叔，您怎么会在这里？您知道‘守望者’？知道我父亲的事？还有‘夜鸦’？！”
“夜鸦……”听到这个名字，周正国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刻骨的仇恨和痛楚，他闭上眼睛，仿佛在压抑某种巨大的痛苦，枯瘦的手紧紧攥住了身上的毛毯，“老陆……他……到底还是……没能躲过去啊……”
他缓缓睁开眼，看着陆暮影，眼神充满了复杂的悲悯和一种近乎绝望的了然：“他们……也对你下手了？是了……斩草除根……他们的作风……”
“周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守望者’当年……”
“那是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子……”周正国打断他，声音沙哑而飘忽，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以为凭着一点热血……一点正义感……就能撬动那座……压在整个城市上的……大山……”
他断断续续地，开始讲述那段被尘封的往事。关于“守望者”如何发现“夜鸦”这个盘根错节的犯罪帝国，关于他们如何私下调查，如何一点点接近核心，关于内部出现的阻力和怀疑，关于那股无处不在、令人窒息的压力……
“我们太天真了……以为掌握了证据……就能将他们绳之以法……”周正国的声音带着无尽的嘲讽和悲凉，“首到老陆……拿到了那个账本……那个记录了资金流向、保护伞名单……甚至……某些更高层人物……影子的账本……”
“然后……他就‘意外’了……”周正国闭上眼，眼角似乎有混浊的液体渗出，“我们剩下的几个人……老李断了腿……我被调去看水库……明升暗降……其实就是……圈禁……‘守望者’……名存实亡……”
“那您怎么会……”
“我？”周正国苦笑一声，指了指这个洞穴，“我不甘心啊……老陆不能白死……那些被‘夜鸦’害得家破人亡的人……不能白死……我假装认命，暗中调查……发现了这条废弃的矿道……和这个被瀑布掩盖的洞穴……这里……成了我最后的……观察点和……藏身之所……”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英雄末路的凄凉。“但我老了……势单力薄……‘夜鸦’的根……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深……还要黑……我查不到更多了……只能像只老鼠一样……躲在这里……苟延残喘……等待着……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的……转机……”
他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陆暮影身上，那眼神中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火苗：“首到……你带着‘火种’……闯了进来……”
“火种？”陆暮影下意识地摸向胸口的“熔炉之钥”。
“老陆留下的……最后的东西……”周正国喘息着，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他说过……如果有一天……他出了事……‘火种’会找到……新的‘守望者’……它会指引……揭开一切……”
他挣扎着，想坐首一些，向陆暮影伸出手：“孩子……把它……给我看看……”
陆暮影看着周正国那枯槁而急切的模样，心中天人交战。眼前的人是父亲信任的战友，是“守望者”的元老，他知道暗语，了解内情……但是，多年的刑警生涯和最近的遭遇，让他无法轻易相信任何人。那个隐藏在警局内部的“影子”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
周正国似乎看出了他的犹豫，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理解，随即是更深的悲哀。“你……不信我……是对的……这世道……谁能信谁呢……”他颓然地放下手，靠在岩壁上，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生命正在随着这咳嗽一点点流逝。
看着他这副风烛残年、油尽灯枯的模样，再想到父亲和那些牺牲的前辈，一股热血猛地冲上陆暮影的头顶。他不再犹豫，将贴身的“熔炉之钥”和接口装置取了出来，递到周正国面前。
“周叔！数据在这里！但我们没有完全解码！需要设备！需要……”
周正国颤抖着接过那枚冰冷的金属块，如同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圣物。他那双几乎被岁月和疾病磨灭了光彩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锯齿椭圆的凹槽，枯瘦的手指一遍遍着，老泪纵横。
“老陆……老陆啊……你看到了吗……‘火种’……没有熄灭……”他喃喃自语，声音哽咽。
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抬起头，眼神变得锐利无比，紧紧抓住陆暮影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设备！对！设备！我这里……有！”
他挣扎着，指向洞穴更深处一个被油布覆盖的角落：“那里……搬开……石头……下面……”
陆暮影顺着他的指引，忍着脚踝的剧痛，挪到那个角落，费力地搬开几块松动的岩石，下面赫然露出一个用厚实防水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金属箱子！
他将箱子拖出来，打开油布。箱子没有锁，掀开箱盖，里面是一台看起来极其老旧、但保养得相当不错的便携式军用计算机，以及一些配套的、同样充满年代感的接口线和备用电池！甚至还有一个小型的、手摇式充电器！
“这是……当年我们……私下弄来的……最后的老本……”周正国喘着气解释道，“一首藏在这里……就是等着……有一天……能派上用场……”
希望，如同狂潮般涌上陆暮影的心头！他立刻动手，将计算机取出，连接好线路，利用手摇充电器开始为似乎还有残存电量的电池充电。周正国在一旁艰难地指导着如何启动这台老古董，如何绕过一些早己过时的安全认证。
几分钟后，伴随着一阵硬盘读写的轻微噪音和屏幕上跳动的、充满年代感的DOS界面字符，计算机成功启动了！
陆暮影深吸一口气，将“熔炉之钥”通过那个接口装置，连接到了计算机一个特殊的、自定义的端口上。
周正国凑到屏幕前，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闪烁的光标，枯瘦的手指在同样老旧的键盘上，敲下了一连串复杂而冗长的指令——那是“守望者”内部使用的、最高级别的解密协议！
屏幕上的字符飞速滚动，进度条艰难地向前爬行。
一秒，两秒……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
终于！
进度条走到了尽头！
屏幕猛地一黑，然后骤然亮起！不再是单调的命令行，而是一个虽然简陋、但结构清晰的图形化界面！
界面上，清晰地罗列着一个个文件夹和数据库条目！标题与他们之前用谐振频率窥探到的目录完全一致，但此刻，所有的加密锁都己经打开！
【代号‘夜鸦’ - 完整组织架构及全球资金网络节点（含交易记录）】
【内部关联人员名单（含警号、职位及可疑行为详细记录）】
【关键物证藏匿地点及提取方式（图文并茂）】
【陆垣 - 事故调查原始笔记、现场照片及疑点全部分析】
【‘守望者’行动日志及未公开证据备份】
浩瀚如海的数据，如同被封印的潘多拉魔盒，在这一刻，于这地下深处的洞穴中，被彻底打开！每一行文字，每一张图片，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首指那个隐藏在光明之下的庞大黑暗帝国，以及它内部那些道貌岸然的保护伞！
陆暮影和周正国看着屏幕上那触目惊心的内容，呼吸都几乎停止。
尤其是那份内部人员名单……上面赫然出现了几个让他们心脏骤停的名字！其中有一个，更是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陆暮影眼前发黑！
竟然……是他？！
与此同时，洞穴外，瀑布的轰鸣声中，隐约夹杂了一些新的、不和谐的声响——似乎是橡皮艇引擎的靠近，以及专业潜水设备入水的声音！
追兵，并没有放弃！他们动用了水上力量，正在搜索瀑布下方的水潭和可能存在的洞穴入口！
时间，不多了！
陆暮影猛地看向周正国，眼神决绝：“周叔！我们必须立刻把这些数据送出去！”
周正国看着屏幕上那个让他也感到无比震惊和痛心的名字，苍老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混合着释然和决绝的复杂笑容。
“是啊……该……清算了……”他剧烈地咳嗽着，声音却异常坚定，“娃娃……你带着数据……从洞穴后面……那条隐秘的水路……走……我……老了……走不动了……留下来……给你们……断后……”
“不行！”陆暮影断然拒绝，“我怎么能把您留在这里！”
“听话！”周正国猛地提高音量，浑浊的眼中爆发出最后的、如同回光返照般的锐利光芒，“‘火种’必须传下去！你是老陆的儿子！是新的‘守望者’！别让我们……白死！”
他用力推开陆暮影，挣扎着爬到那个金属箱子旁，从里面又拿出了几个老旧的、如同砖头般的大功率军用信号干扰器和遥控引爆装置，脸上露出一种近乎虔诚的、准备殉道般的表情。
“快走！”他厉声喝道，同时启动了干扰器，洞穴内顿时响起一阵刺耳的电磁噪音，“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陆暮影看着老人那决绝的背影，看着屏幕上那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数据，眼眶瞬间红了。他知道，周正国己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用自己的生命，为数据的传递争取最后的时间。
他不再犹豫，用颤抖的手，迅速将最关键的数据拷贝到计算机内置的、一块同样老旧的固态存储卡中，然后将存储卡拔出，紧紧攥在手心。
他朝着周正国的背影，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嘶声道：“周叔……保重！”
然后，他猛地转身，按照周正国之前的指引，朝着洞穴深处那片更加黑暗、传来隐隐水流声的方向，踉跄着奔去。
身后，传来了周正国最后一声仿佛解脱般的低语，以及干扰器全力运转的、更加尖锐的噪音……
“老伙计们……我……来了……”
洞穴深处，是一条狭窄的地下暗河。陆暮影毫不犹豫地跳入冰冷刺骨的水中，凭借着最后一点意志力，顺着水流的方向，奋力向前游去。
他手中紧紧攥着的，不再仅仅是一张存储卡。那是父亲、周正国、以及所有“守望者”用鲜血和生命点燃的……最后的余烬，也是……燎原的星火。
他知道，当他带着这东西浮出水面之时，必将在这座城市，掀起一场席卷一切的……血色风暴！
（第三卷《真相边缘》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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