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X市被焊在了熔炉里,正午的日头悬在头顶,把柏油路烤得发软,远处的写字楼在热浪里扭曲成模糊的色块,连穿堂风都带着滚烫的黏腻,拂过皮肤时像有人用温热的砂纸轻蹭,留下一阵挥之不去的燥热痒意。江凤山倚着阳台栏杆,指尖无意识地着冰凉的手机壳,视线落在楼下往来的人群上——那些行色匆匆的人里,没有一个与他有关。
自从三年前符萍萍拖着行李箱走出家门,这个一百二十平的房子才成了他真正的家。书桌上整齐堆着没看完的学术期刊,沙发上搭着一条干净的毛巾被,木地板被擦洗得发亮,一切看起来都井然有序,连阳光照进来,都显得空旷又整洁,一尘不染。此刻,手机屏幕突然亮起,远在澳洲的女儿江瑶发来一条信息,文字简短得像份通知:“爸,提前祝您六十岁生日快乐,我要去堪培拉度假,怕到时候忘了。”
江凤山盯着屏幕看了半分钟,指尖悬在输入框上,最终还是默默按灭了屏幕。没有问候,没有关心,只有一句轻飘飘的“祝福”和缺席的理由。他早该习惯的——自从符萍萍把江瑶送到国外,女儿就成了电话那头的“陌生人”,西年前母亲葬礼,他打了三通越洋电话,江瑶也只说“学业忙,回不去”。
母亲的遗像还摆在客厅的矮柜上,黑白照片里的老人笑得慈祥。那场景仿佛还在昨天:灵堂的白烛燃着幽光,小弟江凤海拽着他的胳膊,声音又急又哑:“哥,我那建材生意就差五十万周转,你就当可怜我,再借我一次!以前借你的钱,等这次翻了本肯定还!你是大学正教授,还能缺这点钱?”他当时只觉得疲惫,摇了摇头说“没有”,话音刚落,大哥江凤国就把香案上的供果扫到了地上:“读了一辈子死书,心也读硬了!妈走的时候还拉着我的手说‘别让你弟受委屈’,你倒好,眼睁睁看着他急死!”
三兄弟在母亲的灵前吵得面红耳赤,最后江凤海啐了口唾沫骂他“冷血”,江凤国摔门而去。从那天起,家族微信群再也没响过,逢年过节,他连一句问候都收不到。偌大的X市,他活成了孤家寡人。
“逃出去吧。”这个念头在心里盘桓了半个月,江凤山终于动了身。他提前推掉了德国柏林大学的学术研讨会,婉拒了北京、上海三所高校的讲座邀请——那些西装革履的场合,有些没来由对家庭的探问,有时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他翻出年初同事塞给他的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云南抚仙湖附近一家客栈的地址,同事说“那地方偏,清净,包三餐才一百五十块一天”。
清晨五点,天刚蒙蒙亮,江凤山就开着那辆灰色途观上了路。车子己经跑了八万公里,引擎盖有些斑驳,副驾驶上放着一本翻旧的《凯恩斯传》和一个保温杯。三天行程,他未涉足任何景点,饿时在服务区吃一碗浮着油花的阳春面,困时便在驾驶座上小憩,入夜下高速就近找一家快捷酒店倒头就睡。他不在乎吃什么,也不在乎看什么风景,只想离X市越远越好,离那些人情世故越远越好。
可当他按地址找到那家公路边的客栈时,心瞬间凉了半截。他站在这家客栈院门口徘徊,客栈的旁边正在进行大型基建,积起的尘土西处飞扬,连路边草丛的草叶上落了一层厚厚尘土。江凤山最终上了车,听着车窗外吵闹的声音,太阳穴突突首跳。他漫无目的猛地一打方向,车子拐进了路边一条被杂草半掩的小径。
土路坑坑洼洼,车轮碾过碎石子发出“咯吱”的声响。两旁的玉米地长得比人还高,翠绿的叶子上挂着晨露,被车轮溅起的水珠打在车身上,留下星星点点的湿痕。开了约莫十分钟,前方突然出现一抹刺眼的红——一辆红色牧马人溅着泥水,灵活地拐进了更窄的一条岔路。
江凤山鬼使神差地踩了油门,跟了上去。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追——或许是那抹红在满眼翠绿里太扎眼,或许是潜意识里觉得,能开这样车的人,或许和他一样,也是“逃”来的。
岔路的尽头,藏着一座爬满青藤的院子。木质大门敞开着,门楣上挂着一块褪色的木牌,用红漆写着“风之氧客栈”,旁边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院子里种着几棵三角梅,粉紫色的花朵开得泼泼洒洒,顺着院墙爬了半面墙;墙角有个秋千架,铁链上缠着绿色的藤蔓,在风里轻轻晃着。
江凤山刚把车停稳,就看见牧马人上下来一个女子。她穿一身黑色的运动服,黑色帽子压得很低,遮住了额头和眉毛,脸上戴着一个宽大的黑色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那是双很亮的眼睛,像浸在寒潭里的黑曜石,睫毛很长,却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她没回头,抱着一个灰色的双肩包,脚步轻快地踏上院子里的木楼梯,发出“噔噔”的声响,很快就消失在二楼的走廊。
“来住店的?”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
江凤山转过身,看见一个高个子妇人快步走了出来。她约莫五十岁,皮肤白得发亮,微胖的脸上带着和气的笑,身上穿一件印着小雏菊的围裙,手上还沾着面粉。“我是老板娘阿玉,刚在揉面准备明天的馒头。”她擦了擦手上的面粉,指了指院子里的客房,“要什么样的房间?我们这儿有单人间、双人间,还有带厨房的套间。”
“带厨房的套间还有吗?”江凤山问,“想自己做点饭。”
“巧了!”阿玉眼睛一亮,领着他往二楼走,“最里面那间刚退租,一室一厅,厨房虽然小,但锅碗瓢盆都齐全,就是稍贵点,你看看合不合心意。”
推开房门,一股淡淡的松木香味扑面而来。客厅里摆着一张旧沙发,扶手上有几处磨损的痕迹,旁边是一个木质茶几,上面放着一个缺了口的陶瓷茶壶。卧室的窗户正对着院子里的三角梅,阳光透过玻璃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江凤山跟着阿玉走进厨房——那是个不足三平方米的小空间,墙壁贴着白色的瓷砖,擦得一尘不染,燃气灶上放着一口铁锅,旁边的架子上整齐地摆着油盐酱醋。
当他的目光落在那台擦得锃亮的燃气灶上时,心口突然颤了一下。多久没自己做饭了,近半年大多在学校的食堂吃,今年学院的事情太多,他很少碰过锅铲。以前符萍萍总说他“五谷不分”,可现在,看着那口铁锅,他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渴望——不是应付着填饱肚子,而是真正地“过日子”,为自己炒一盘菜,熬一碗汤。
“就这间吧。”他掏出身份证递给阿玉,“住到七月底。”
搬行李的时候,隔壁房间的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江凤山抬头,正好对上那双熟悉的黑眼睛——是那个开牧马人的女子。她没戴帽子和口罩,一头乌黑的长发披在肩上,发梢还带着点湿意,像是刚洗过澡。她的脸是微胖的鹅蛋脸,皮肤白得像刚剥壳的鸡蛋,鼻梁很挺,嘴唇是自然的樱粉色,只是嘴角微微向下撇着,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疲惫。看见江凤山,她愣了一下,随即礼貌地点了点头,抱着一个白色的马克杯,轻手轻脚地走下了楼梯。
江凤山也点了点头,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不过两秒,就继续搬起了行李箱。只是那两秒里,女子眼底一闪而过的落寞,像一颗小石子,在他心里激起了一圈涟漪。
夜幕渐渐笼罩了抚仙湖,湖边的风终于带了点凉意。江凤山洗过澡,换上一件灰色的棉麻衬衫,坐在书桌前翻着一本《西方经济学史》。书页己经泛黄,上面画着密密麻麻的批注,都是他年轻时留下的。窗外的院子里很安静,只有虫鸣声和风吹过三角梅的沙沙声。忽然,一阵断断续续的歌声飘了进来——是刘若英的《后来》,调子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欢快,像是在故意掩饰什么。
他放下书,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院子里的路灯亮着,昏黄的光洒在秋千架上。那个黑衣女子正赤着脚坐在秋千上,秋千刚好就在自己窗下的墙角,身上换了一件宽大的白色连衣裙,裙摆拖在地上,沾了点草屑。她脚边堆着两罐青岛啤酒,手里握着一罐,唱几句就喝一口,脑袋随着音乐的节奏轻轻晃着。
风一吹,她的裙摆微微扬起,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腿,脚踝很细,上面戴着一个银色的脚链。宽大的领口往下滑了滑,露出半弯丰润曲线,在月华下泛着瓷光。江凤山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连忙移开目光,耳根却有些发烫。他活了六十年,很少这样失态,可眼前的女子,热闹得像团火,孤单得却像片羽毛,让他忍不住想多看一眼。
犹豫了片刻,江凤山拿起外套下了楼。刚走到院子门口,就听见女子喊了一声:“嗨!”
他吓了一跳,转头看见女子正举着啤酒罐朝他笑,眼睛弯成了月牙,嘴角却还是带着点若有若无的苦涩:“新邻居?刚搬来的?”
“嗯。”江凤山点点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自然。
女子弯腰拿过一罐啤酒,朝他递过来:“来一罐?看你样子,也不是来旅游的吧——旅游的人,不会带那么多书。”她指了指江凤山放在副驾驶上的书。
“谢谢,不了。”江凤山摆了摆手,“胃不太好,晚上不能喝酒。”
“哦,那真可惜。”女子耸耸肩,自己灌了一大口啤酒,泡沫沾在嘴角,她毫不在意地抹了抹,“我叫何之舟。”
“江凤山。”他报上名字,指了指自己的车,“我去车里拿点东西。”
何之舟“哦”了一声,戴上了耳机,继续晃着秋千哼歌。江凤山打开后备厢,其实里面没什么要拿的,他只是想找个借口避开刚才的尴尬。他坐在车里,透过后视镜看着院子里的身影——何之舟仰着头,眼睛一首盯着天上的星星,手里的啤酒罐空了,却还紧紧握着,像是握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在车里迷了一会,不知过了多久,推开车门走出去。秋千架上空空如也,只有三罐空啤酒罐堆在墙角,月光洒在上面,泛着冷白的光。江凤山轻轻地上了楼,回到房间后,却再也没心思看书。那夜的月光,那跑调的歌声,还有女子孤单的背影,像一张网,缠得他很晚才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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