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在身后“吱呀”一声合拢,将外面街市隐约的嘈杂和王老板那混合着同情与幸灾乐祸的目光一并隔绝。
门内,光线骤然暗淡下来。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陈旧木材、干燥墨汁以及……一丝若有若无清贫气息混合的味道。临渊城西市这间所谓的“颜氏推理事务所”,内部景象比它那饱经风霜的门面更加坦然地诉说着主人的窘迫。
进门便是一间兼做客厅、书房兼餐厅的屋子,空间不算太小,但陈设简单到近乎空旷。
一张磨掉了漆皮的旧木桌算是核心区域,上面散乱地堆着几卷书册和纸张,一方劣质砚台里墨汁半干。两把椅子,一把腿脚似乎不太稳当,用一小叠废纸垫着。
靠墙立着一个空空如也的书架,角落里堆着几个不知内容的旧木箱。墙壁上光秃秃的,唯一算得上装饰的,或许就是窗户纸上那个用巧妙手法补上的、形状像只小猫的补丁了。
整个屋子干净,却是一种洗刷不去的、带着寒酸的整洁。
安颜把手里最后一点饼子渣塞进嘴里,拍了拍手,然后大大方方地转身,对着身后那位新晋的、用“救命之恩”换来的“打杂的”,摊了摊手。
“喏,这就是鼎鼎大名的‘颜氏推理事务所’,你未来工作和生活的地方。”她的语气里听不出半点羞愧,反而带着点介绍自家江山的随意,“条件嘛,如你所见,朴实无华。优点是……接地气,有助于保持清醒的头脑,不被外物所惑。”
宋置庭站在门内一步远的地方,似乎有些不适应急剧变化的光线,微微眯了下眼。他那身月白儒衫上的尘土和破损,在这间陋室的背景下,显得格外突兀,仿佛一颗误入瓦砾堆的明珠。他快速而谨慎地扫视了一圈屋内,目光在那垫脚的废纸和空书架上略微停留,那双清澈的眼眸里,适时地浮现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惊讶,以及一种努力克制不让自己流露出嫌弃的、良好的教养。
“安……安老板这里,甚是……清雅。”他斟酌了一下用词,声音温和,听不出讽刺,倒像是真心实意的评价,只是尾音稍微飘忽了那么一丝。
安颜嗤笑一声,没接这话茬。她走到桌边,拿起桌上那个豁了口的粗陶茶壶,晃了晃,里面空空如也。她叹了口气,认命地走向角落一个小泥炉和旁边放着的水瓮。
“清雅不清雅的,能遮风挡雨就不错了。”她一边用瓢往壶里舀水,一边头也不回地说,“你刚才也听见王老板的话了,我这儿,可是负债经营。所以,宋公子,”她转过身,倚在桌边,抱着手臂看他,“把你留下来,可不是让你当少爷供着的。劈柴、挑水、洒扫、煮饭……这些活儿,会哪样?”
宋置庭闻言,脸上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窘迫,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白皙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的手,声音更低了:“在下……惭愧。幼读诗书,于、于这些俗务……实在……不甚精通。”他顿了顿,像是生怕被赶出去,急忙补充道:“但在下可以学!定会用心学!笔墨之事,或可效力。”
“不甚精通?”安颜挑眉,走到他面前,毫不客气地抓起他一只手,翻过来看了看掌心——触手温润,指腹光滑,连个薄茧都无。这哪里是不甚精通,根本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看来宋公子以前真是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啊。”
宋置庭像是被火烫到一般,飞快却又克制地抽回手,耳根泛起一层薄红,不知是羞是恼。“家道中落前……确、确是如此。让安老板见笑了。”
“家道中落?”安颜捕捉到这个词,眼神微动,却也没深究,只是点了点头,“行吧,笔墨之事也算一技之长。正好,口说无凭,咱们立个字据。”
她走到桌后,在一堆杂乱的纸张里翻找片刻,抽出一张相对完整、边缘却也有些毛糙的宣纸,又拿起那支秃了毛的笔,在半干的砚台里蘸了蘸,发现墨己浓稠得快拉丝了。
“啧。”她皱了皱眉,看向宋置庭,“会磨墨吗?”
宋置庭立刻上前一步,姿态优雅地挽起那破了一角的袖子,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愿为效劳。”
他接过砚台和旁边那块劣质墨锭,动作熟稔地将少许清水注入砚堂,然后五指执墨,力道均匀地、不疾不徐地研磨起来。那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仿佛不是在完成一件杂务,而是在进行某种风雅的仪式。与他此刻狼狈的外表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和谐。
安颜靠在桌边,看着他那专注的侧脸和标准的研磨姿势,眼神若有所思。这绝非普通书香门第能养出的姿态,更像是……某种刻入骨子里的习惯。
墨成,色泽黑亮,浓淡适中。
安颜将笔递给他:“喏,写吧。就写你宋置庭,自愿卖身……哦不,自愿务工于颜氏推理事务所,以劳力及技艺抵偿食宿费用及安颜老板之救命恩情,工期不定,首至债务清偿为止。立据人,年月日。”她随口编着条款,毫不脸红。
宋置庭接过笔,指尖与安颜的轻轻一触即分。他铺平纸张,略一沉吟,便落笔书写。
笔尖触及纸面,安颜原本漫不经心的目光骤然一凝。
他握笔的姿势极正,腕部悬空,稳如磐石。笔下字迹并非寻常书生工整娟秀的馆阁体,而是结构舒展,笔画清劲,锋芒内敛却又骨力遒劲,透着一股隐而不发的雍容气度。每一个转折,每一笔收放,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法度,这绝非寻常读书人所能企及,更非一个“家道中落”的游学书生能随意写就。
安颜的视线从纸上的字,慢慢移到宋置庭低垂的、睫毛长而密的脸上。他写得认真,似乎全然未觉她的审视。
这字……有意思。宝见不乘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安颜心底那点疑虑的芽苗,又悄然滋长了一分。这家伙,果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单纯无害。
很快,一式两份的“卖身契”写好。宋置庭放下笔,轻轻吹干墨迹,双手将其中一份递给安颜,态度恭谨:“安老板,请过目。”
安颜接过那张纸,指尖在那些力透纸背的字迹上了一下,然后随意折好,塞进自己怀里。“行了,从现在起,你就是我事务所的正式……打杂了。”
她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以及王老板那特有的粗嗓门:“安丫头!安丫头!快开门!别躲了,知道你回来了!”
安颜翻了个白眼,嘀咕了一句“债主上门”,还是走过去拉开了门。
王老板那肉山般的身躯堵在门口,手里没拿杀猪刀,却拿着一个用荷叶包着的东西,油渍从荷叶里渗出来,散发着的肉香。他先是瞥了一眼屋内站着的宋置庭,然后对安颜道:“喏,刚卤好的猪头肉,边角料,便宜你了。”说着把荷叶包递过来。
安颜也不客气,接过来,脸上堆起假笑:“多谢王老板接济。”
王老板却没走,目光在宋置庭身上扫来扫去,像是评估一件货物:“我说,这小白脸你真留下了?他这细皮嫩肉的,能干啥?别到时候活干不了,还得你倒贴饭钱。”他压低了声音,但在这安静的屋里,还是清晰可闻,“我看他来历不明,别是惹了什么大麻烦,到时候牵连你!”
宋置庭站在一旁,闻言,脸上露出些许尴尬和不安,垂下眼帘,默默不语。
安颜打开荷叶包,捏起一块肥瘦相间的猪头肉扔进嘴里,嚼得津津有味,含糊道:“王老板,您就放心吧。我这儿一穷二白,还有什么可牵连的?他嘛,好歹是张能用的脸,放在门口当个招财……呃,招客的幌子也不错。再说了,”她咽下肉,拍了拍手上的油,“字据都立了,白纸黑字,他想跑也得把债还清才行。”
王老板将信将疑,又打量了宋置庭几眼,摇摇头:“随你吧!反正你主意正!不过丫头,欠我的猪肉钱……”
“记着呢记着呢!”安颜赶紧打断他,“下个案子结了,第一个还您!”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王老板,安颜关上门,转过身,看见宋置庭还站在原地,神情间带着一种寄人篱下的局促。
“别愣着了,”安颜把荷叶包放在桌上,“先去把脸和手洗洗,那边盆里有水。然后,试试把这屋子收拾一下,要求不高,看得过去就行。我去弄点吃的。”
她指了指南边一个小角落,那里放着洗漱的盆架和一块还算干净的布巾。
宋置庭依言走过去,动作有些生疏地舀水、洗脸。清冽的水珠顺着他流畅的下颌线滑落,洗去尘污后,那张脸更是俊美得晃眼,连这间陋室似乎都因他的存在而亮堂了几分。
安颜一边生起小泥炉准备热点粥,一边用眼角余光观察着他。只见他洗完脸后,开始尝试整理那些散乱的书稿。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珍视的小心,将纸张按大小粗略归类,把歪倒的笔扶正,甚至还试图去擦拭书架上的浮尘。虽然动作笨拙,甚至有点不得要领,但态度确是认真的。
期间,他拿起桌上一本安颜手写的、关于本地人物关系的笔记翻看了两页,似乎被里面的内容吸引,看得颇为专注,首到安颜故意咳嗽了一声,他才像受惊般连忙放下,继续手上的活计,耳根又有点泛红。
安颜心下暗忖:识文断字,对情报感兴趣?这家伙,身上的谜团越来越多了。
简单的晚膳——一锅稀粥,一碟咸菜,加上王老板送的卤猪头肉。吃饭时,宋置庭的餐桌礼仪无可挑剔,即便是捧着那个有缺口的粗陶碗,喝粥的姿态也优雅得像在品尝琼浆玉液。他吃得不多,但对每样食物都表现得很尊重,没有流露出任何嫌弃的表情。
饭后,安颜指着屋里唯一一张看起来还算结实的矮榻:“那是我的地盘。”然后又指了指靠墙的一片空地,那里铺着一张旧的草席和一层薄薄的被褥,“那是你的。晚上起夜小心点,别碰倒了我的东西。”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安颜点亮了一盏小小的油灯,豆大的火苗摇曳着,在墙壁上投下两人晃动的影子。她自顾自地坐在桌后,就着灯光翻看一些旧的卷宗,没有再理会宋置庭。
宋置庭默默地走到那片属于他的“床位”,坐在草席上,环顾着这间家徒西壁、夜晚更显寒酸的屋子,最后目光落在灯下安颜那专注而略显单薄的侧影上。他安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轻轻躺下,拉过那床带着皂角清香却明显单薄的被子盖在身上。
屋里只剩下安颜偶尔翻动纸页的沙沙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虫鸣。
黑暗中,宋置庭睁着眼睛,望着头顶模糊的房梁结构,清澈的眼底没有了白日的慌乱与无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深不见底的思量。
而桌前的安颜,放下手中的卷宗,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落在怀里那张墨迹早己干透的“卖身契”上。纸上那力透纸背、风骨不凡的字迹,在昏黄的灯光下,仿佛无声的诘问。
这个夜晚,颜氏推理事务所的两个人,同处一室,心思各异。
一个在想着,这笔“买卖”到底是亏是赚。
另一个则在想着,这场被迫的“落难”,究竟能试探出几分真假。
寂静里,唯有灯火如豆,明明灭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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