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残破手札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藏在暗格里，日夜灼烫着苏杳的神经。北五所雨夜的女眷哭嚎，渗出的血水……这些画面在她脑中反复上演，将殷昼那偶尔流露的脆弱和痛苦，都染上了虚伪与残忍的色彩。
她不再去藏书阁，也不再“偶遇”任何宫人。她变得异常安静，每日只在昭阳殿内看书、写字，或者对着窗外发呆，像个真正认命被圈养的妃嫔。
殷昼来看过她几次。他似乎试图修复那日因北五所而彻底破裂的关系，带来一些新奇的小玩意，或者提起朝中一些无关痛痒的趣事。但苏杳的反应始终淡漠，如同面对一个陌生人。她不再提及过去，不再质问真相，甚至不再要求自由。
她的顺从，反而让殷昼更加不安。他探究的目光时常落在她身上，似乎想从她平静无波的表情下，看出些什么。
苏杳任由他看。她在等，等一个能让她将这致命一击，精准刺入他心脏的机会。
机会很快来了。
边境传来急报，狄人大举犯边，连下两城，守将殉国，军情危急。朝堂之上，主战主和两派争论不休。殷昼连着几日宿在紫宸殿，与重臣商议军务，脸色一日比一日阴沉。
苏杳知道，时候到了。
这夜，月黑风高，紫宸殿的灯火依旧通明。苏杳没有通传，端着一碗亲手熬制的、散发着淡淡安神草药气的羹汤，走进了殿内。
王德全见到她，愣了一下，想要阻拦，却在看到她平静无波的眼神时，莫名地退开了。
殷昼正伏在巨大的沙盘前，揉着刺痛的额角，眉宇间是化不开的疲惫与焦躁。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看到是她，眼中掠过一丝意外，随即又沉淀为更深的复杂。
“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带着连日熬夜的沙哑。
“听闻边境不稳，皇上忧心，炖了碗安神汤。”苏杳将汤碗轻轻放在他手边的案几上，语气平和，听不出任何情绪。
殷昼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汤，又看了看她，眼神晦暗不明。“放下吧，朕稍后用。”
苏杳却没有离开。她站在沙盘旁，目光落在代表北境的那片区域，那里插着几面代表狄人的、刺眼的小旗。
“狄人凶悍，此次来势汹汹，确实棘手。”她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殷昼耳中。
殷昼蹙眉，似乎不想与她讨论政事：“后宫不得干政。”
苏杳像是没听到，继续缓缓说道：“我记得……小时候听父亲提起过北境地形。他说，狄人擅骑射，来去如风，与其正面鏖战，不如诱敌深入，断其粮草，困于险地，方可一击毙命。”
殷昼的身体猛地僵住，倏然抬头看向她，眼中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你……”
苏杳迎着他的目光，嘴角慢慢勾起一个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
“皇上是不是忘了？我父亲苏云山，在您给他定罪之前，曾是这大晟朝，最擅长对付狄人的……镇北将军。”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殷昼脑中炸开。
他死死地盯着她，脸色在烛火下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沙盘上敌我双方的旗帜，此刻在他眼中都模糊成了十年前北境的血色，和苏云山那双沉静却锐利的眼睛。
苏杳看着他骤然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没有半分波澜，只有一片冰冷的恨意。她上前一步，逼近他，声音压得更低，却像淬了毒的针，一字一字，扎进他耳膜：
“皇上，您说，如果当年我父亲没有‘通敌’，没有枉死，今日之北境，狄人可敢如此猖狂？”
“您如今坐在这龙椅上，看着边疆告急的烽火，午夜梦回时，可曾有一刻……后悔过？”
“后悔当年，为了铲除异己，坐稳江山，不惜……构陷忠良，自毁长城？！”
最后西个字，她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殷昼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踉跄着后退，撞在身后的御座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他支撑不住般，单手死死按住剧烈疼痛的额头，另一只手撑在御案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如同离水的鱼，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那双总是深沉难测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全然的崩溃和……无边无际的痛苦。
“不……不是……朕……”他试图辩解，声音破碎不堪，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组织不起来。
苏杳就那样冷冷地看着他，看着这个不可一世的帝王，在她面前彻底坍塌，被十年前自己种下的恶果，反噬得体无完肤。
她不需要他亲口承认。
他的反应，就是最彻底的供认。
她慢慢首起身，不再看他一眼，转身，如同来时一样平静地，走出了紫宸殿。
殿外夜凉如水，风吹在她脸上，带着一丝解脱般的寒意。
她终于，将这把名为“真相”的利刃，捅进了他的心脏。
接下来，就是等待。
等待这致命的伤口，化脓，溃烂，最终……要么毁灭他，要么，逼他做出最后的了断。
无论是哪一种，似乎……都离她回家的路，更近了一步。
只是，心口某个地方，为何也跟着……空空荡荡地疼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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