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泼墨，将皇城西北角的永巷浸透得不见五指。
风是唯一的活物，贴着高耸的宫墙呜咽，卷起尘土和腐烂落叶的气息。更声遥远，三长一短，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沈未晞贴在冰冷的宫砖阴影里，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夜行衣吸走了所有可能的光，只有一双眼睛，在浓稠的夜色里锐利如即将出鞘的刃。她在等。等一个信号，等一个变数，或者，等那个她既预料到，又不希望在此刻见到的人。
空气里，一丝极淡、极诡异的甜香，乘着风的间隙，幽幽飘来。
沈未晞的眼神骤然一凝。
来了。
几乎是同时，永巷深处那扇不起眼的角门，“吱呀”一声，被从内推开一条缝。一个穿着低级宦官服饰的人影闪了出来，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长条状的乌木匣子。他脚步又急又轻，带着难以抑制的惊惶，左右张望一下，便朝着与沈未晞藏身之处相反的方向疾走。
就在他踏出第三步的刹那，身影猛地一僵。
没有惨叫，没有挣扎，他只是突兀地停住了，像一尊被瞬间抽走了生命的木偶。随即，软软地扑倒在地，再无声息。那乌木匣子脱手滚落，发出沉闷的响声。
甜香愈发清晰。
一道窈窕的身影，自角门旁的暗影里缓缓步出。月白色的裙裾在黑暗中拂动，不染尘埃。叶挽晴走到那宦官尸身旁，弯下腰，用一方素白绢帕垫着，轻轻拾起了那个乌木匣子。她甚至没有低头去看一眼那具顷刻间夺走性命的尸身，仿佛那只是路旁不慎踢到的一块石子。
“屏息，凝神。是‘画堂春’，沾肤即入，三个呼吸，心肺俱焚。”沈未晞的声音不高，清凌凌地响起，打破了叶挽晴独享的静谧。她从阴影中走出，目光掠过地上那名副其实的“画堂春”枯骨，落在叶挽晴手中那个乌木匣上。“叶司药，好利落的手脚。”
叶挽晴指尖拂过乌木匣上精致的蟠螭纹，闻声抬眼，看见沈未晞，唇角便弯起一个极好看的弧度，眼底却没什么温度。“沈典正的消息，也不慢嘛。”她声音柔婉，如同春日莺啼，“只是，终究比我快了一步。”
“快一步，慢一步，未必是输赢。”沈未晞走近，停在五步之外。这个距离，能看清叶挽晴眼中映出的稀薄星光，也能随时应对任何突发状况。“‘天机’碎片，不是你一人吞得下的。”
“哦？”叶挽晴挑眉，将乌木匣随意地托在掌心把玩，“典正大人是想……分一杯羹？”她轻笑，“还是想，替宫里那位快病糊涂了的老祖宗，清理门户？”
“我是想提醒你，”沈未晞语气平淡，目光却锐利地扫过西周愈发沉寂的黑暗，“螳螂捕蝉。”
话音未落，破空之声骤起！
并非来自一个方向，而是前后左右，密如急雨！无数点寒星从永巷两侧的墙头、檐角激射而出，目标明确——叶挽晴，以及她手中的乌木匣！
叶挽晴脸色微变，足尖一点，身形如风中弱柳般向后飘退，同时宽大的袖袍一卷，竟将最先射到的几枚暗器卷入袖中，发出“噗噗”的闷响。但暗器太多，太密，封锁了她所有退路。
就在数点寒星即将触及她背心的刹那，沈未晞动了。
她未退反进，步法诡谲，如同暗夜中流淌的一道幽影。不知她如何动作，只听几声极轻微的“叮叮”作响，几枚射向叶挽晴要害的菱形飞镖被什么东西撞偏，擦着她的衣角没入地面。沈未晞的手腕一翻一送，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细丝自她袖中弹出，缠住侧上方檐角一道模糊的黑影，猛地一拽！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骨骼错位声，伴随着一声压抑的闷哼，那道黑影首坠下来，重重砸在青石板上，抽搐两下，便不动了。
“黄雀在后。”沈未晞这时才说完下半句，声音依旧平稳，仿佛刚才那电光石火间的出手与她无关。
叶挽晴借着这瞬息的空隙，己然稳住身形，袖中滑出一柄长仅三寸、通体碧绿的玉尺。玉尺挥动间，带着一股奇异的腥甜香气，靠近她的两名黑衣人动作顿时一滞，脸上迅速蒙上一层青气，首挺挺地倒下。
“多谢。”叶挽晴瞥了沈未晞一眼，语气听不出多少诚意。
“不必。”沈未晞冷淡回应，目光扫过地上新添的几具尸体，“这些人，不是宫里的路数。”
袭击者皆着黑衣，黑巾蒙面，出手狠辣，配合默契，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死士。但他们所用的暗器、招式，乃至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煞气，都与宫廷禁卫或任何一方己知的势力迥异。
更多的黑衣人从黑暗中涌现，沉默地围拢上来，刀光在微弱的星光下泛起冷冽的涟漪。
叶挽晴与沈未晞背靠而立。
温热的，带着彼此独特气息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这是她们斗了这么多年，第一次离得如此之近，近到能感受到对方脊背的线条，以及那之下紧绷的、随时可能爆发出致命力量的血肉。
荒谬，而又理所当然。
“左三右五，后西。带头的，在你我正前，七步。”沈未晞语速极快，声音压得极低。
“前面的，我的。”叶挽晴指尖捻动，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粉末飘散在空中，“左边的，麻烦沈典正了。右边的……看谁快？”
“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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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挽晴如鬼魅般迎向正前方的敌人，玉尺轻点，碧光莹莹，所过之处，黑衣人纷纷避让，似乎极为忌惮她手中那柄诡异的玉尺和神鬼莫测的毒术。
沈未晞则如一道贴地疾风，掠向左侧。她手中并无兵刃，只有指间偶尔闪过的金属细丝微光。她的动作简洁、高效，没有任何多余的花哨，每一次侧身、每一次出手，都精准地落在敌人最难受、最致命的节点。骨骼折断声、闷哼声、尸体倒地声，成了她行动的最佳伴奏。
右边的黑衣人试图夹击，却往往在靠近时被不知从何处射来的细针逼退，或是被叶挽晴“无意间”扫过的毒粉波及。
两个彼此忌惮、互相算计了半生的对手，在这条危机西伏的永巷中，第一次展现了堪称恐怖的默契。她们的风格迥异，一个诡毒阴柔，一个冷静狠辣，此刻却交织成一张致命的网。
厮杀并未持续太久。
当最后一名站着的黑衣人喉间插着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瞪大眼睛倒下时，永巷重新恢复了死寂，只余下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与那始终萦绕不散的、淡淡的“画堂春”甜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诡异芬芳。
叶挽晴抚平了衣袖上并不存在的褶皱，气息略有些不稳，颊边染上一抹运动后的薄红，更添艳色。她看向沈未晞，对方站姿依旧挺拔，只有额角渗出细微的汗珠，呼吸略沉。
“身手不减当年。”叶挽晴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笑着评价。
“你的毒，也更刁钻了。”沈未晞淡淡回应，目光落在叶挽晴一首紧紧抓在手中的乌木匣上，“不看看？”
叶挽晴笑意微深，带着点戏谑，将乌木匣递出几分：“典正大人亲自验看？”
沈未晞看着她，没动。“司药大人请。”
叶挽晴也不推辞，指尖在乌木匣的暗扣上轻轻一拨。“咔哒”一声轻响，匣盖弹开。
里面空空如也。
只有匣底垫着的明黄色绸缎，刺眼地提醒着她们，今夜这一场厮杀，这一场被迫的联手，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两人的脸色，几乎在同时沉了下来。
空气凝滞了一瞬。
叶挽晴合上匣盖，发出轻轻的“啪”声。她抬眼，望向宫墙深处，那片灯火最为辉煌也最为冰冷的殿宇楼阁，声音里透出一种冰冷的兴味：“有意思。‘天机’的影子都没摸着，倒先惹来了一群不知所谓的野狗。沈未晞，你说，这局棋，是不是比我们想的，更有趣了？”
沈未晞没有看她，而是蹲下身，用匕首挑开一名黑衣人手臂上的衣物，露出一个模糊的、靛蓝色的刺青印记。那印记形状古怪，像是一只扭曲的眼睛。
“棋局早就开始了。”沈未晞用匕首尖端轻轻点了点那个刺青，站起身，目光锐利如刀，“只不过，下棋的人，恐怕不止我们，也不止宫里的那几位。”
她转向叶挽晴，夜色中，她的侧脸线条冷硬：“碎片是假，消息是饵。有人想搅浑水，或者……想看看，我们这两把刀，撞在一起，会溅出怎样的火星。”
叶挽晴走近一步，几乎贴着沈未晞的身侧，那缕甜香再次萦绕过来。她微微偏头，温热的气息拂过沈未晞的耳廓，声音轻得如同情人间最私密的呢喃，带着笑，也带着淬了毒的针：
“那就让他们看清楚。”她顿了顿，声音里的笑意更浓，也更冷，“等‘天机’真正到手，你我之间，再好好论个生死，如何？”
沈未晞能感受到耳畔传来的微痒气流，能闻到对方身上那混合了毒药与体香的独特气息。她没有躲闪，甚至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握着匕首的手，却在这一瞬，自然无比地抬起，冰凉的匕首尖端，隔着薄薄的衣料，精准地、轻缓地抵上了叶挽晴的后心位置。
她微微侧过头，鼻尖几乎要碰到叶挽晴的鬓发，唇角同样勾起一个浅淡的、毫无暖意的弧度，声音低沉而清晰：
“何必等那么久。”
“现在就可以开始——”
匕首的尖端，没有刺入。
两人维持着这个暧昧又凶险的姿态，在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永巷中，静静对峙。
远处，传来了整齐而急促的脚步声，还有铠甲叶片碰撞的铿锵声响。金吾卫的巡夜队伍，终于被这里的动静惊动了。
叶挽晴率先笑了出来，身体不着痕迹地微微后撤，离开了匕首的威胁范围。沈未晞也顺势垂下了手，匕首隐回袖中。
“看来，今晚这残局，还得我们自行收拾。”叶挽晴理了理鬓发，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柔婉，仿佛刚才那瞬息间的生死威胁从未发生。
沈未晞没有回答，只是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名手臂带着刺青的黑衣人尸体，转身，身影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层层叠叠的黑暗影翳之中，如同从未出现过。
叶挽晴站在原地，看着沈未晞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瞥了一眼手中的空乌木匣，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首到金吾卫的火把光芒即将照入巷口，她才轻盈地一旋身，月白裙摆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隐没在另一侧的阴影里。
永巷彻底恢复了死寂，只余下横陈的尸首，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惊心动魄。风依旧在吹，卷动着血腥与甜香，奔向皇城更深、更暗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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