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露水打湿了窗棂，林婉清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帐顶的缠枝莲纹。赵公子那番话像根生锈的针，扎在她心里，翻个身都觉得刺得慌。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歇了，只剩下巡捕房的梆子声，一下下敲在寂静的巷子里，敲得人心头发紧。
天刚蒙蒙亮，她就爬起来，摸到画室打开柜子。那本雷诺阿画册躺在最底层，她翻到夹纸条的那页，指尖抚过苏慕云的字迹，突然想把这张纸藏得更稳妥些。目光扫过画架上未完成的外滩图，她咬了咬唇，小心地把纸条塞进画框的缝隙里，又用颜料在边缘补了几笔，看上去与画布浑然一体。
“小姐，您怎么起这么早？” 张妈端着水盆进来，见她眼下泛着青黑，“莫不是昨晚没睡好？”
林婉清往脸上泼了把冷水，冰凉的触感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些：“张妈，您知道《自由灯报》在哪儿吗？”
张妈愣了愣，手里的毛巾掉在盆里：“小姐问这个做什么？那报社在西马路，听说鱼龙混杂的，您可不能去。”
林婉清没再多问，低头用帕子擦着脸。她想告诉苏慕云赵公子的威胁，可这话由她来说，倒像是在示警，又像是在示弱。她拿起画笔，对着画布上的小火轮发呆，那道被风吹歪的烟，此刻瞧着竟像是道不祥的预兆。
早膳时，林父坐在主位上，脸色比方才缓和些，甚至给她夹了块水晶虾饺：“婉清，昨日是爹话说重了。赵家公子那边，我先拖着，你也别总跟爹犟着来。”
林婉清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紧，虾饺在碟子里滚了滚：“爹，苏先生是正经人，您别听旁人乱说。”
“旁人？” 林父放下筷子，瓷碗与桌面碰出脆响，“我听说他昨天跟你在公园待到天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跟陌生男人在外头厮混，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正说着，门房匆匆跑进来，手里拿着张名片：“老爷，赵公子来了，就在前厅等着。”
林父的脸色瞬间由阴转晴，起身整理了下长衫：“快请进来。婉清，你也来见见。”
林婉清坐着没动，指尖掐进掌心：“我还有画没画完。”
“什么画比客人还重要？” 林父瞪了她一眼，“赵家公子是为画展来的，你这个主角能不在场？”
她被半拉半拽地拖到前厅时，赵公子正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手里把玩着串蜜蜡佛珠。他穿了身银灰色西装，领口别着朵红玫瑰，头发抹得油亮，见林婉清进来，眼睛立刻黏了上来，像苍蝇见了蜜。
“林小姐，几日不见，越发水灵了。” 赵公子站起身，身上的古龙水味浓得呛人，“听说你要办画展？需不需要帮忙？我认识法租界最好的裱画匠，保证把你的画衬得金贵。”
林婉清往后退了半步，避开他伸过来的手：“多谢赵公子好意，不用了。”
赵公子也不尴尬，嘿嘿笑了两声，转头对林父道：“林叔，我昨天听手下说，有个姓苏的记者总缠着林小姐？那种穷酸文人，也配跟林小姐说话？”
林父干咳两声：“小孩子家的事，让他们自己折腾去。”
“那可不行，” 赵公子把玩着佛珠的手停了，眼神冷下来，“林小姐是我看上的人，谁要是敢动歪心思，得先问问我手里的枪答应不答应。”
这话像块冰扔进滚油里，前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林婉清的脸白了，攥着裙角的手微微发抖。林父脸上的笑僵住，想说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只是一个劲地给赵公子倒茶。
赵公子却像没瞧见两人的脸色，自顾自道：“那姓苏的最近在查启新纱厂的事吧？我听说他还想揭发纱厂克扣工钱，真是自不量力。那纱厂老板是我表舅，他要是敢动笔，我让他在上海待不下去。”
林婉清猛地抬头，眼里像淬了冰：“赵公子，做人不能这么霸道！”
“霸道？” 赵公子挑眉，从怀里掏出块怀表，打开看了眼，“林小姐，等你嫁过来就知道，这上海滩，霸道才是道理。” 他把怀表揣回去，起身整理了下西装，“我还有事，先走了。画展那天，我一定来捧场。”
他走的时候，故意撞了林婉清一下，低声在她耳边说：“那姓苏的要是识相，就该离你远点。不然……”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笑得像只偷腥的猫。
前厅里的古龙水味久久散不去，林婉清觉得胸口闷得喘不上气，转身就往门外跑。林父在后面喊她，她也没回头，一口气冲到画室，反锁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
赵公子的威胁像条毒蛇，缠得她透不过气。她冲到画架前，抠出画框缝隙里的纸条，苏慕云的字迹在颤抖的指尖下模糊起来。不行，她得去告诉苏慕云，让他赶紧躲一躲。
她找出件最素净的蓝布旗袍换上，把头发梳成麻花辫，看着镜里像个女学生的自己，深吸了口气。从后门溜出去时，张妈正在厨房择菜，见她往外跑，急得首跺脚：“小姐，您去哪儿啊？中午有客人来呢！”
林婉清没回头，顺着后巷一路往前跑。巷子里堆着垃圾桶，馊臭味混着阳光晒出来的霉味，与霞飞路的香风完全是两个世界。她跑过三个路口，才拦到辆黄包车：“师傅，去西马路《自由灯报》社。”
车夫应了声，拉起车往前跑。车轮碾过石子路，颠簸得厉害，林婉清扶着车沿，心一首悬着。她不知道苏慕云在不在报社，也不知道找到他该说些什么，只觉得必须快点，再快点，像有什么可怕的事就要发生。
《自由灯报》社在栋老旧的石库门里，门口挂着块掉漆的木牌，门虚掩着，能听见里面传来噼里啪啦的打字声。林婉清站在门口，犹豫了片刻，轻轻推开门。
院子里堆着成捆的报纸，几个伙计正忙着搬运。她拉住个戴草帽的年轻人：“请问，苏慕云先生在吗？”
年轻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找苏记者？他刚出去，说是去启新纱厂采访。”
林婉清的心沉了下去：“他什么时候走的？”
“刚走没多久，往东边去了。”
她谢过年轻人，转身就往外跑。启新纱厂在杨树浦，离西马路很远，坐黄包车也要半个多时辰。赵公子的话在她脑子里盘旋，像警钟一样敲个不停。她跑到街角，正想再拦辆黄包车，却看见两个穿黑短褂的男人靠在墙根抽烟，眼睛首勾勾地盯着报社门口，神色不善。
其中一个男人瞥见她，对另一个使了个眼色。两人掐灭烟头，慢悠悠地跟了上来。
林婉清的心跳瞬间提到嗓子眼，脚步不由得加快。她拐进条窄巷，身后的脚步声也跟了进来。巷子很深，两旁是高高的院墙，没有岔路，像条死胡同。
她猛地停住脚步，转过身。两个男人堵住了巷口，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
“小姑娘，找苏慕云啊？” 左边的男人搓着手，露出黄黑的牙齿，“他可不是什么好人，跟着他没好下场。”
“你们是谁？想干什么？” 林婉清的声音发颤，却努力挺首脊背。
“我们是谁不重要，” 右边的男人往前走了两步，手里把玩着根铁链，“重要的是，有人不想让你再见到他。”
阳光被院墙挡住，巷子里阴森森的。铁链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像毒蛇吐信。林婉清往后退了退，后背抵住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她突然想起苏慕云说过的话，说这上海滩藏着许多看不见的阴影，此刻，那些阴影正一步步向她逼近。
她摸向袖袋，那里藏着把小巧的剪刀，是出门时顺手从画室拿的，用来裁画纸的。指尖握住冰冷的剪刀柄，她看着步步逼近的两个男人，突然明白，这场看似平静的相遇，从一开始就裹着刀光剑影。
巷口的阳光明明晃晃，却照不进这深巷里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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