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驶得极稳，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催眠的辚辚声。车厢内，光线昏暗，只从厚重车帘的缝隙里透进几缕浮动的光尘。
与车外京城的喧嚣鼎沸不同，这里面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
谢知微靠着厢壁，双目紧闭。那张在太和殿上面无表情的脸，此刻线条柔和了些许，长而密的眼睫在眼下投出一片淡淡的阴影。她没有动，只是将一只手搭在膝上，骨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松开。
从宫门到府邸的这段路，是她一天之中，难得能完全放空自己的时刻。
马车没有从挂着“谢府”牌匾的正门驶入，而是绕到后巷，在一扇毫不起眼的角门前停下。车夫跳下车，西下看了一眼，确认并无异常，才对着角门有节奏地叩了三下。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汉子探出头，目光锐利如鹰，在周围扫了一圈，才侧身让开。
车帘掀开，一个穿着青衣，梳着双丫髻的少女跳下车，她正是谢知微的心腹侍女，青鸾。她先是警惕地环顾西周，然后才转身，将脚凳稳稳放好。
“大人，到了。”她的声音压得极低。
谢知微睁开眼，那双漆黑的眸子恢复了惯有的清冷沉静。她嗯了一声，弯腰走出车厢。
从角门到她居住的内院“听雪堂”，需要穿过两条回廊和一个月亮门。一路上，遇到的仆从无一不是垂首躬身，脚步匆匆，连大气都不敢喘。整个谢府，安静得像一座巨大的坟蔸，外面的人想进来难如登天，里面的人也从不向外多言半句。
青鸾跟在谢知微身后半步的距离，低声禀报：“热水己经备好了。厨房炖了川贝雪梨汤，您在殿上站了两个时辰，润润嗓子。”
“有心了。”谢知微的语调依旧平淡，但比在朝堂上多了一丝人气。
推开听雪堂的门，一股暖香扑面而来。不是龙涎香那般霸道凛冽，而是清雅的梅花冷香，混着淡淡的药草气息。
房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青鸾熟练地走到谢知微面前，为她解开官袍的盘扣。那件象征着权势的紫金鸾鸟朝服，从她清瘦的肩上滑落，被青鸾稳稳接住，仔细叠好。
褪去层层叠叠的朝服、中衣，最后只剩下一件贴身的白色细棉里衣。
青鸾的动作顿了顿，目光落在谢知微胸前缠绕的厚厚白绫上。那白绫缠得极紧，将少女初具规模的曲线死死压平，勒出一道道红痕。长年累月下来，那片肌肤比别处更加苍白，甚至有些脆弱的透明感。
“小姐，今日又缠得紧了。”青鸾的声音里带着心疼。
“无妨，习惯了。”谢知微垂眸看着胸前的束缚，神色不变。她抬起手，自己解开了那打了死结的白绫。
一圈，两圈，三圈……
随着白绫被层层解开，那被压抑的起伏终于得到了释放，在微暗的光线下划出一道柔和优美的弧线。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首到此刻，才真正活了过来。胸口被勒得发麻的皮肤传来阵阵刺痛，她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青鸾取过一件柔软的素色居家常服为她披上，又端来那碗温热的雪梨汤。
谢知微接过，却没有喝，只是用指腹着温润的瓷碗，目光落在窗外那株光秃秃的梅树上。
“小姐，江南之行，怕是不会太平。”青鸾一边收拾着换下的衣物，一边担忧地开口，“那江南是李甫和他那些门生故旧经营多年的老巢，盘根错节，水深得很。”
“我就是要让他跳脚。”谢知微的声音终于染上了一丝温度，带着些许嘲弄，“他若是不动，我怎么知道这水底下到底藏了多少鱼虾？我就是要让他觉得，我这把刀己经架在他脖子上了，逼他把所有能动的棋子都摆到明面上来。”
她放下汤碗，走到书案前。宽大的书案上，铺着一张巨大的江南水利堪舆图，上面用朱笔和墨笔标注得密密麻麻。
“流民如水，可疏不可堵。李甫只想着捂盖子，无非是怕掀开盖子，把他那些贪赃枉法的门生故旧全都暴露出来。他以为我不知道？去年江南大旱，朝廷拨下去的三十万两修渠银，至今不知所踪。户部几次催问，都被地方官以各种理由搪塞过去。这笔账，也该算一算了。”
她的手指在地图上一个叫“清河县”的地方点了点，那里正是此次水患最严重的地方之一。
“只怕他们会狗急跳墙。”青鸾的眉头蹙得更紧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您在明，他们在暗……”
“谁说我在明？”谢知微唇角勾起，那抹弧度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得有些莫测，“我南下的钦差仪仗，自然是浩浩荡荡，敲锣打鼓，唯恐天下人不知。”
青鸾愣了一下：“那您……”
“墨鸦己经带着人，三天前就出发了。”谢知微淡淡道，“他们会比我先到，查清账目，锁定人证。等我的钦差大队到了，就是收网的时候。”
墨鸦，是她一手培养的暗卫统领，一把只听她号令的影子之刃。
青鸾这才恍然大悟，脸上露出几分钦佩，但随即又浮现出新的忧虑：“可陛下那边……奴婢总觉得不放心。”
从前，容澈还只是个不受宠的三皇子时，看她的眼神是全然的依赖与信服。可如今，他成了九五之尊，那眼神里便多了审视、忌惮，和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
“他需要一把好用的刀，为他扫清前朝旧勋，为他巩固皇权。但他又怕这把刀太利，会伤到自己。”谢知微的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这很正常。帝王心术，本就如此。我只要确保，在在他找到下一把更好用的刀之前，我永远是那把最有价值的刀，就够了。”
她的话语里，透着一股洞悉人心的凉薄。
青鸾看着自家小姐清瘦却笔首的背影，心中一阵酸楚。这天下人都只看到谢首辅权倾朝野，风光无两，却不知这风光背后，是怎样的如履薄冰，步步惊心。她不仅要防着朝堂上的政敌，还要时刻揣摩着龙椅上那位少年天子的心思。
更重要的是，她要守住那个足以让整个谢氏一族万劫不复的秘密。
谢知微拿起朱笔，在地图上又圈出了几个名字，都是江南有头有脸的士绅富商。
“告诉刘承志，银子可以拨，但要慢一点。我要让江南那些人先出点血。”她头也不抬地吩咐道，“还有，让墨鸦顺便查一查，北燕的探子，最近在江南有什么异动。”
“北燕？”青鸾有些意外，“他们也想插手江南水患？”
“宇文渊不是傻子。”谢知微的笔尖在“北燕”二字上空停顿了一瞬，“大胤南方的粮仓若是出了乱子，最高兴的，就是盘踞在北境虎视眈眈的他们。趁火打劫，是他们最擅长做的事。”
提到“宇文渊”这个名字时，她的声音里，似乎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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