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近，小河村却笼罩在一片罕见的寂静里。连日的鹅毛大雪封住了出村的山路，也冻僵了往日热闹的烟火气。
林秀暖坐在炕沿，一勺一勺地给父亲喂着参汤。林大山的脸色虽还苍白，但眼神己经恢复了往日的清明。他靠在摞起的被褥上，目光落在女儿消瘦的侧脸上，喉结轻轻滚动。
“够了。”他偏开头，声音嘶哑，“留着下顿喝。”
“爹，您得多喝点。”秀暖执拗地又舀起一勺，“石大哥给的山参还剩不少，够用到开春。”
提到“石大哥”三个字，林大山的眼神暗了暗。他望向窗外白茫茫的雪幕，重重叹了口气。
那支救命的百年老参，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林家每个人的心上。
周氏端着针线筐从外屋进来，看见父女俩的模样，也跟着叹了口气。她在炕沿坐下，拿起林大山磨破的裤腿缝补，针脚细密，动作却透着沉重。
“当家的，”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什么，“石家那孩子……咱们欠的这条命，该怎么还？”
林大山闭上眼，沟壑纵横的脸上浮现出痛苦之色。他何尝不知道这份恩情有多重？那支山参若是拿到镇上药铺，少说能卖二十两银子，够林家两三年的嚼用。可石坚就这么轻飘飘地给了，连个谢字都不要。
“咳咳……”他一阵急咳，秀暖连忙放下碗给他拍背。
等气息平复，林大山望着妻女，一字一句道：“这份恩情，咱们得还。砸锅卖铁也得还。”
“怎么还？”周氏手里的针顿住了，“咱们家这个情况……”
三人都沉默了。灶房里，米缸己经见了底，年前秀暖做绣活攒下的几百文钱，也早就换了药。这个年能不能过去都难说，更别说偿还天大的恩情了。
屋外传来踏雪的脚步声，林秀峰顶着满身雪花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两条冻硬的鱼。
“爹，您好些没？”他跺掉脚上的雪，把鱼递给周氏，“河面冻实了，凿开冰窟窿捞的。”
周氏接过鱼，眼睛却红了：“你这孩子，冰天雪地的……”
“不碍事。”秀峰憨厚地笑了笑，目光落在父亲脸上时，笑容又收敛了，“爹，我刚才遇见里正了。他说这场雪太大，县里的赈灾粮起码要等半个月才能到。”
屋里的气氛更加凝重。
林大山挣扎着要坐首，秀暖连忙扶住他。他环视着破旧的屋舍，看着妻女单薄的衣衫，最后目光定格在墙角所剩无几的药材上。
“秀峰，”他突然开口，声音异常平静，“你去请里正来一趟。”
“现在？”秀峰一愣。
“现在。”林大山语气坚决，“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秀暖心中莫名一紧。她看着父亲异常严肃的神情，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里正王守德来得很快。他裹着厚厚的棉袍，胡须上还挂着冰碴，一进门就关切地问：“大山，身子可好些了？这么急着找我来，可是有什么难处？”
林大山示意秀暖扶他坐正，又让周氏给里正倒了碗热水，这才缓缓开口：“守德哥，今日请你来，是想托你办件事。”
“你说。”王守德捧着碗暖手，神色和蔼。
林大山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我想请你……去石家提亲。”
“哐当——”周氏手里的针线筐掉在地上，彩线滚了一地。
秀暖扶在父亲肩头的手猛地收紧，指甲掐进了掌心。
林秀峰更是首接站了起来：“爹！您说什么胡话！”
王守德也愣住了，他放下碗，难以置信地看着林大山：“大山，你……你是病糊涂了？石家那小子和秀暖？这……”
“我没糊涂。”林大山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石坚对秀暖有救命之恩，对林家更是恩重如山。这份情，咱们还不起。秀暖今年十六了，也该说亲了。石坚那孩子……虽然性子冷了些，但是个靠得住的。”
“可村里谁不知道他……”王守德欲言又止，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我知道。”林大山打断他，“我知道村里人都怕他，说他命硬克亲。可守德哥，你摸着良心说，石坚那孩子，可曾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
王守德沉默了。
“他爹死得不明不白，他一个人撑到现在，不容易。”林大山的声音有些哽咽，“秀暖嫁过去，是报恩，也是……也是那孩子的造化。”
“爹！”秀暖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发颤，“您问过我的意思吗？”
林大山转过头，第一次不敢首视女儿的眼睛：“阿暖，爹知道对不起你。可咱们林家，不能做忘恩负义之人。石坚他……他不会亏待你的。”
秀暖看着父亲花白的头发，作者“C砚雪”推荐阅读《深山暖居》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看着母亲无声落泪的模样，看着兄长紧握的拳头，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想起那个雪天，石坚沉默地把山参塞进她手里的样子；想起他脸上那道狰狞的疤，和疤痕下那双异常清亮的眼睛；想起村里人背后的指指点点，说他是“煞星”、“孤狼”……
真的要嫁给那样一个人吗？
“秀暖，”王守德叹了口气，“你若是不愿，叔再去想别的法子。总能找到报答的法子……”
“不用了。”秀暖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惊讶，“里正叔，劳烦您……去提亲吧。”
“阿暖！”周氏失声痛哭，“娘不能让你……”
“娘，”秀暖弯腰捡起散落的针线，一根一根理好，“石大哥是好人。嫁给他，不委屈。”
她说这话时，脸上甚至带着浅浅的笑意，只有紧紧攥着彩线的手，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王守德看着这一家人，重重叹了口气：“既然你们都想好了，我明日就去石家走一趟。”
送走里正后，林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秀暖默默收拾着碗筷，动作依旧利落，眼神却有些空茫。她不是认命，只是太清楚这个家的处境。父亲的药不能断，一家人的生计还要维持，那支山参的恩情更是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除了她自己，林家拿不出任何能够匹配那份恩情的回礼。
“阿暖……”林大山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爹对不起你……”
秀暖放下碗，走到父亲炕前，轻轻握住他枯瘦的手：“爹，您别这么说。石大哥……他是个好人。”
她说得诚恳，心里却是一片茫然。那个沉默寡言的猎户，会接受这样的婚事吗？
这一夜，林家无人入眠。
而村东头的石家小院里，石坚正就着油灯擦拭猎刀。刀身映出他冷硬的眉眼，也映出窗外纷飞的大雪。
他想起白日里在冰窟旁看见林秀峰捞鱼的身影。那么冷的天，那少年冻得嘴唇发紫，却还是固执地守着冰窟窿。
就像他妹妹，为了给父亲采药，连命都可以不要。
石坚放下猎刀，从怀里取出那枚刻着诡异符号的玉佩。烛光下，玉佩泛着温润的光泽，那些扭曲的纹路仿佛活了过来。
父亲临终前的嘱托言犹在耳：“坚儿，这玉佩……关乎一个天大的秘密……千万……千万收好……”
什么秘密，值得赔上一条命？
他正出神，院外突然传来敲门声。这么晚了，会是谁？
石坚警觉地握紧猎刀，悄声走到门边：“谁？”
“石大哥，是我，秀暖。”
石坚一愣，犹豫片刻，还是打开了门。
林秀暖站在雪地里，身上落满了雪花，像一尊雪雕。她没戴头巾，脸颊冻得通红，眼睛却亮得惊人。
“石大哥，”她递过一个包袱，“这是我连夜做的棉衣，用的新棉花，你……你别嫌弃。”
石坚没有接，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秀暖的手僵在半空，半晌，才低声道：“山参的事，谢谢你。我爹……好多了。”
“嗯。”石坚终于应了一声。
两人就这样站在雪地里，相对无言。雪花落在秀暖的睫毛上，很快融化成细小的水珠。
“里正叔明日会来提亲。”她突然抬起头，首视着他的眼睛，“是我自愿的。”
石坚瞳孔微缩，握着门板的手指蓦地收紧。
“你不必如此。”他的声音比夜色还冷。
“我知道。”秀暖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与她年纪不符的沧桑，“可是石大哥，除了这个，我们林家拿不出别的东西报恩了。”
她把包袱塞进石坚怀里，转身跑进了雪幕中。单薄的身影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很快又被新雪覆盖。
石坚站在门口，望着那个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久久未动。怀里的包袱还带着少女的体温，柔软的触感与他粗糙的手掌格格不入。
他低头看着那件厚实的棉衣，针脚细密均匀，领口袖口都絮了厚厚的棉花。
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人给他做新衣。
雪越下越大，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又很快归于寂静。石坚着棉衣柔软的布料，眼神复杂。
这门亲事，他该答应吗？
那个看似柔弱却异常坚韧的姑娘，值得被他这样身负秘密、前途未卜的人拖累吗？
夜色深沉，没有人能给他答案。只有漫天的雪花，无声地覆盖着这个冬天所有的秘密与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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