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弈棋之事，如同长了翅膀，迅速在宫苑深处流传开来。版本各异，有的说永宁郡主瞎猫碰上死耗子，侥幸赢了半子；有的说三公主轻敌大意，阴沟里翻船；但也有些心思缜密之人，从那“诡异”的棋路和最终结果中，品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
无论如何，永宁郡主“怯懦无知”的形象上，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至少，没人再会当着她的面，明目张胆地讥讽她“不通文墨”了——毕竟，一个能下赢素以棋力自傲的三公主的人，再如何“不通”，也总归是有些不一样的。
揽月阁依旧门庭冷落，但那份冷落中，多了几分无形的审视与掂量。
沈芷对此浑若未觉。她每日的生活依旧规律，读书，练字，散步。只是如今她散步的路线，偶尔会“无意间”经过翰林院值守官员们时常休憩的茶歇处，或是靠近宫门、方便接收外朝消息的通传司附近。
她在耐心地织网，用看似不经意的露面，用那份恰到好处的、因“献礼”和“弈棋”而带来的微弱光环，吸引着那些可能为她所用的人。
这日，她正在揽月阁的小书房内，对着一幅自己绘制的、更为精细的北境部分区域草图凝神思索。图上不仅标注了地形、河道，还根据养父的笔记和她自己的推演，标记了几处可能适合设立小型中转仓廪、或是可以疏浚利用的支流故道。这是她对镇北王那日提及“分段转运”法的进一步深化思考，并非为了献予谁，只是她习惯性地未雨绸缪，积累筹码。
青黛轻步进来，神色有些异样，低声道：“郡主，通传司那边……递进来一份名帖和一份……文书。”
“哦？”沈芷抬起头，有些意外。通传司负责传递宫外臣子递入的奏疏、名帖，一般不会首接与后宫妃嫔、皇子公主打交道，除非是特旨或紧急军情。谁会给她递东西？
青黛将一份素色名帖和一卷用普通桑皮纸包裹的文书呈上。
沈芷先打开名帖，上面只有一个名字：赵铭。工部营缮清吏司主事。那个与太监冯保私下往来，曾在假山后密谈的赵铭！
她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放下名帖，又展开那卷文书。文书并非奏折格式，倒像是一份私人性质的条陈，内容是关于京城内外几处年久失修的官仓、桥梁的勘察记录与修缮建议，行文严谨，数据详实，末尾附了几张简陋的示意图。文书的内容本身并无出奇，但在此刻江南河道案闹得沸沸扬扬、工部上下人心惶惶的当口，这样一份关于“工程质量”与“修缮建议”的条陈，由赵铭这样的人，递到她这个刚刚因“舆图”和“棋艺”引起些许注意的郡主手中，其意味，就颇为耐人寻味了。
他是在表忠心？还是在展示能力？抑或是，受他背后之人（很可能是冯保，乃至冯保背后的镇北王）指使，向她递送某种信号，或者……进行某种试探？
沈芷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赵铭官职低微，但身处工部，又是营缮清吏司，能接触到大量工程底档和实际运作，其能量不容小觑。若能将他收为己用，无疑能打开了解工部乃至朝堂工程事务的一扇窗口。
但收服这样的人，空口白牙的许诺不行，必须要有能拿捏住他的东西，或是给予他无法拒绝的利益。
养父的小册子上，关于赵铭的记录不多，只提及其人颇有才干，但因出身寒微，又无背景，在工部沉沦多年，郁郁不得志，且其妻族似乎卷入过一桩不大不小的旧案，虽己平息，但始终是个把柄。
把柄……
沈芷目光再次落在那份条陈上，看着他绘制的简陋示意图，虽然粗糙，但其中关于一处桥梁承重结构的标注，却与她记忆中养父笔记里提到的、前朝某种更优的桥梁构筑法隐隐暗合。此人有真才实学，只是缺乏机会和背景。
她沉吟片刻，心中有了计较。
“青黛，”她吩咐道，“取笔墨来。”
她铺开一张信笺，没有落款，也没有署名。只是用与那《江山风物志》上类似的、工整秀丽的簪花小楷，写下了两行字：
“积弊非一日之寒，清源乃万世之基。前朝《营造法式·桥梁篇》，或可一观。”
前朝《营造法式》并非禁书，但流传不广，其中关于桥梁的构筑法也确实有独到之处。她点出此书，既是认可赵铭在工程上的见识（因他示意图中的标注暗合此道），也是暗示他，她并非对他一无所知，甚至可能知道他怀才不遇的处境。而“积弊”、“清源”之语，在此刻工部被推上风口浪尖的背景下，更是一种无声的回应与点拨。
她将信笺折好，放入一个普通信封，交给青黛：“想办法，将此信送到工部赵铭主事手中，不必经过通传司，要隐秘。”
青黛接过信，没有多问一句，只郑重地点了点头：“奴婢明白。”
沈芷看着她离去的身影，目光微凝。青黛的沉稳和不多言，让她愈发满意。这宫女，或许可以进一步培养。
处理完赵铭之事，沈芷又将注意力放回那幅北境草图上。她看着图上自己标记出的那几个点，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镇北王需要更具体、更具操作性的转运方案来说服朝廷，争取更多军饷资源。而她，需要展现更大的价值，获得更稳固的依靠。
或许，她可以借此，再向前一步。
她重新铺开一张纸，开始就着草图，撰写一份更为详细的说明。不是完整的方案，而是针对其中一两个最关键节点，提出具体的设置理由、预估效果以及可能遇到的困难与应对建议。她写得极其谨慎，引用的多是前朝典籍或公认的地理志上的内容，将自己的见解隐藏在客观论述之中，确保即使这份东西流落出去，也不会让人抓住“后宫干政”的把柄。
她将这份说明与草图小心地收好，并未立刻打算送出去。她在等待一个更合适的时机。
几天后，青黛带回消息，信己安全送到赵铭手中，赵铭当时并无特殊反应，但次日，他便向工部上书，就京城某处危桥的修缮，提出了一套更为详实、且引用了《营造法式》中某些古法的方案，虽然依旧被上官以“耗费过巨”为由暂时压下，但其方案本身，却得到了几位老工匠的私下认可。
沈芷得知后，只是淡淡颔首。这是一次成功的试探。赵铭收到了她的信号，并且用行动做出了回应。这条线，算是初步搭上了。
与此同时，江南河道案的调查仍在继续，三司会审似乎取得了一些进展，抓了几个工部和地方上的中层官员，但核心人物依旧稳坐钓鱼台。太子一系虽受冲击，却远未伤筋动骨。
朝堂上的风云变幻，透过各种渠道，丝丝缕缕地传入沈芷耳中。她如同一个最耐心的猎手，潜伏在暗处，观察着，分析着，等待着。
她手中能打的牌还很少，力量还很微弱。但微光虽弱，只要能持续燃烧，未必不能照亮前路，乃至……燎原。
她站在小书房的窗前，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手中无意识地着那枚从水榭带回来的白色棋子。
棋盘很大，棋子很少。
但她相信，只要落子无悔，步步为营，终有一日，她能执子于这天下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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