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夜,像一口井。
我蹲在井沿上,手里捏着半截蜡烛,烛芯潮了,怎么点也点不着。对面是永崇坊的那口老井,早上漂上来的卖饼翁被抬走后,井口就盖了块新木板,缝里还渗着水,一滴,一滴,像谁在那儿数时辰。
我没想数,我只想抽口烟。烟丝是前日剩的,混了槐叶,抽起来发苦,苦得让舌头还记得自己活着。
“别蹲那儿。”身后有人说话,嗓子比我还哑。
我知道是谁——沈道人,原来在辅兴坊卖符,后来符不管用,改行喝酒。他今晚穿了件新道袍,袍角却沾着泥,像刚从坟里爬出来。
“我蹲我的,我怕你自己走。”我说。
“不是怕。”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是它们来了。”
我抬头。
墙头一排猫,尾巴齐根断了,伤口老早结了痂,像谁拿剪刀统一裁过。它们不吭声,只把眼睛睁到最大,让月光灌进去,再红得淌出来。
我数了数,七只。
早上死的卖饼翁,是第七个。
我忽然觉得手里的烟斗沉,斗膛里塞满了湿冷的毛发——不知什么时候钻进去的,带着鼠腥和土腥。我甩了甩,甩不掉,那毛发像长在我掌纹里。
沈道人递给我一张符,符纸被酒泡过,软塌塌,上面朱砂花成一朵干玫瑰。
“贴胸口。”他说。
“管什么用?”
“不管用,”他打了个酒嗝,“只图个热闹。”
我把符揉成团,扔进井缝。纸团落下去,半天才听见“嗒”一声,像有人用指甲敲木盖。
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越来越快,越来越密,像井底有十几只手在鼓掌。
我起身,把蜡烛也扔进去。蜡烛下去,火居然亮了,亮成一条细线,在井壁里首首坠下去,最后停在水面上——不,不是水面,是一张脸。
女人的脸,白得发青,嘴唇缺了一块,露出牙床。她张嘴,没有声音,只有一串气泡,气泡里裹着猫毛,一朵一朵升上来。
我后退一步,踩到沈道人的脚。
他不动,像根桩子,眼睛盯着井口,瞳孔缩成针尖。
“你看见没?”我问他。
“没看见。”他说,“我醉了。”
“那你在抖什么?”
“冷。”
风来了,带着雨腥味,却一滴雨也没有。
猫开始叫,不是“喵”,是“哇——”,像刚出生的婴孩被掐住脖子。
我忍住没捂耳朵,我知道捂也没用,那声音不是给耳朵听的,是给骨头听的。
我骨头里“咯吱”一声,像有谁拿锉刀在第一根肋骨上刻名字——不是我的名,也不是任何人的名,只是一个爪印,三道线,斜斜撇下去。
我忽然想起旧事。
十年前,冷宫失火,烧死了一个妃子。她姓什么没人敢提,只说她会养猫,猫比人多。火扑灭后,太监从灰里扒出九条猫尸,条条无尾。妃子自己却找不到,有人说她早跑了,有人说她根本没尸体,只剩一捧猫毛,风一吹,毛在宫里飘了半个月,粘在各处梁上,像一层黑霜。
后来我离开皇城,在坊间做轿夫。有一晚抬轿去安业坊,轿里坐着个女的,盖头蒙到脚,一路无声。到地方放下,轿帘掀开,只有一滩猫毛,潮湿地堆在座位上,带着体温。
那天之后,我再也不抬轿,改卖烟丝,烟丝里混槐叶,苦得让人忘不了。
井里的掌声停了。
猫也不叫了,一只接一只跳下墙,像黑墨滴进黑布,眨眼不见。
只剩最中间那只没走,它歪头看我,左眼是月亮,右眼是井。
然后它张嘴,吐出一物,“当啷”落在我脚边。
一枚铜钱,边缘磨得发亮,当中却刻着一只猫,猫尾卷曲,绕成“李”字。
我弯腰去拾,铜钱却自己立起来,滚向井口,在木盖上转了一圈,扑通掉下去。
井底立刻亮起一点光,像有人把月亮按进水里。
光里伸出一根手指,指甲很长,指节生着倒钩。
手指对我勾了勾。
我转头看沈道人,他己坐倒在地,道袍前襟湿了一片,不是酒,是尿。
“走吧。”我说。
“走不动。”他笑,笑得比哭难看,“我腿没了。”
我低头,他两条腿还在,只是影子少了半截,像被刀裁去。
影子断口处,猫正啃,咯吱咯吱,嚼软骨的声音。
我拖着他离开井边,一路拖过长街,石板缝里渗出黑水,水里有猫毛,缠住鞋底。
走到朱雀桥头,凤逆乾坤法医废后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凤逆乾坤法医废后最新章节随便看!我回头望,井口方向升起一缕烟,烟里夹着火星,像有人在烧纸钱,又像谁在点灯笼。
我忽然记起,我扔下去的蜡烛,好像一首还亮着。
那光,此刻正顺着井壁往上爬,爬一步,灭一步,却总在彻底熄灭前,又亮回一点。
像极了我这半辈子——
想死,死不透;想活,活不明白。
沈道人躺在我脚边,嘴里喃喃。
“还有两条命……”
“什么两条?”
“九命……用了七条……还剩两条……”
“两条给谁?”
“一条给长安,”他翻个身,把脸埋进自己呕吐物里,“一条给你。”
我摸摸胸口,心脏在跳,跳得乱七八糟,像有人在里面用爪子拨弦。
我蹲下去,把沈道人扛上肩,一步一步往城门走。
城门早闭,我不在乎,我原也不打算出去。
我只想找个没井、没猫、没回忆的地方,睡一觉。
可长安就这么大,走哪儿都能听见井里滴水,走哪儿都能闻见猫毛腥。
我走着走着,忽然明白——
长安 itself,就是一口井。
我们蹲在井底,抬头看月亮,月亮是一只猫的眼,眨一下,又眨一下。
它不急,它等我们都变成潮毛,贴在井壁上,成为它新的苔。
我肩上的沈道人忽然轻了。
我侧头,他只剩一个头,道冠滚落,头发里钻出几只小猫,粉红的鼻,还没睁眼,喵喵叫。
我把头扔进路边水沟,继续走。
走到拐角,我回头,那头己长出身体,却是猫身,尾巴齐根断了,伤口滴着血,血里漂着槐叶。
它对我点头,像老熟人,然后跳进黑暗,无声无息。
我摸摸自己后背,衣服破了,皮肤凉飕飕,估计也长毛了。
我不惊讶,只是累。
我找个墙角坐下,把烟斗含嘴里,没火,就干嚼。
嚼着嚼着,嘴里也长出猫毛,一撮一撮,从牙缝里挤出来,像有人在替我续命。
我吐不掉,只好咽下去。
猫毛刮着喉咙,一路痒到心口。
我低头,看见胸口衣服鼓起三块,像有三颗心脏在跳。
跳得节奏不一,却都指向同一个方向——
太极宫,冷宫,那口被铁水封死的废井。
我闭上眼,不去想。
可耳朵还开着。
我听见很远的地方,有女人笑,笑声像指甲划铜镜,吱吱——
她喊一个名字,不是我的小名,也不是我大名,是另一个我忘了的名。
我应不应,都得去。
长安就这么点地方,跑再远,也在她嗓子眼里。
我起身,拍掉裤腿上的猫毛。
毛拍不掉,它们己在我影子里扎根。
我朝那方向走,一步比一步轻,像有人替我走路,也像有人替我活着。
走到最后,我脚不沾地,影子拖在后面,被猫们分食,咯吱咯吱。
我回头,影子吃完了,猫们抬头,一齐对我笑,嘴角咧到耳根。
我也笑,笑到一半,嘴里掉出一颗牙,牙上刻着“李”字。
我把牙拾起来,含回舌底,继续走。
月亮更淡了,像泡了一夜的热茶,颜色浑浊。
天快亮,却亮不透。
长安的夜,是九重猫腹,一层一层,把人往里裹。
我走在最软的那层,听见自己心跳,咚——咚——
像有人在井底,拿我的肋骨敲根。
敲到第七下,我忘了自己是谁。
敲到第八下,我听见猫叫。
第九下,我睁开眼,眼前是一面井壁,壁上生满黑毛,毛里嵌着无数铜钱,钱眼儿里闪着光,像星。
我伸手去够,够不着,因为我只剩一只手,另一只手正被猫叼着,跑进更深的黑暗。
我不追,我知道追不上。
我原地蹲下,把剩下的手缩进袖子,像揣着最后的烟丝。
我闭上眼,等下一滴井水落在头上,等下一根猫毛钻进耳朵,等下一个名字被井壁记住。
等什么都是等,反正长安不长,夜却很长。
夜长猫命更长。
我数到七,忘了数八。
九,留给下一个卖烟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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