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玄辕的话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后台狭小的空间里荡开涟漪。
楚楚明显愣了一下，揉动腕部的手指下意识地停住，随即飞快地藏入袖中。她眼中闪过一丝被人看破秘密的慌乱，但很快便被娴静的笑容掩盖：“陈郎中好眼力，不过是练琴久了，有些酸胀，不碍事的。”
柳永却关切地看向她：“楚楚，你的手腕又疼了？怎么不早说？” 他转向陈玄辕，解释道：“楚楚为了给柳某的新词谱曲，常常焚膏继晷，苦练不辍，这手腕的旧伤是早年学琴时落下的，时好时坏。”
陈玄辕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楚楚那试图隐藏的手腕上，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楚娘子，若是寻常酸胀，活动片刻便可缓解。但若是旧伤，且疼痛在特定动作（比如按压琴弦、旋转手腕）时加剧，甚至伴有麻木感，便不可小觑。长此以往，恐伤及筋腱，影响日后弹奏。”
他这番话，并非危言耸听。从楚楚刚才下意识护腕的姿态和瞬间蹙眉的微表情，他几乎可以断定，这绝非简单的肌肉疲劳。
楚楚的笑容凝滞了。陈玄辕的话，精准地戳中了她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作为歌妓，琴艺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之一。手腕的旧伤如同一个幽灵，时时缠绕着她，尤其是在她投入地演练新曲时，那刺痛的干扰几乎让她绝望。她确实害怕，害怕有一天这手腕会彻底废掉，再也无法抚琴。
看到楚楚的神色，柳永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深知楚楚对音律的执着与热爱，连忙对陈玄辕道：“陈郎中，既然你看出来了，可否再劳烦你，为楚楚也诊治一番？”
楚楚这次没有再推辞，她抬眼看向陈玄辕，眸子里带着一丝恳求，以及被理解后的微微释然：“那……便有劳陈郎中了。”
陈玄辕点点头：“请楚娘子坐下，放松手臂。”
楚楚依言在妆台前的绣墩上坐下，伸出右手，轻轻搁在铺着一块素锦的台面上。她的手腕纤细白皙，线条优美，但靠近腕横纹处，隐约能看出比左手略微一些。
陈玄辕没有立刻上手，而是先仔细观察了一下她手腕的形态，然后才伸出三指，极轻极缓地按在她的腕关节周围。“是这里吗？还是这里？”他一边按压，一边询问感受。
当他的指尖按压到腕管正中的位置时，楚楚轻轻“嘶”了一声，点了点头。
“屈指，用力。”陈玄辕引导她做几个特定动作，果然，在对抗阻力屈腕时，疼痛明显加剧。
“楚娘子，此伤在……筋腱汇集之处，”陈玄辕斟酌着用词，避免使用“腕管综合征”这类现代术语，“因早年劳损，加之近日练习过度，导致局部气血淤堵，筋腱，压迫了脉络。” 他一边说，一边用拇指指腹，沿着她前臂的伸肌和屈肌群轻轻向上探查，发现不少肌肉也因为代偿而处于紧张状态。
“可能有些痛，请忍耐。”陈玄辕沉心静气，开始施术。他的手法与治疗柳永时又有所不同。对于楚楚这种精细部位的陈旧性劳损，他更加注重轻柔、渗透和精准。
他先是用揉法和按法，放松她整个前臂紧张的肌肉，疏通气血。然后，力道集中于腕部，用极其细腻的推、拨手法，松解腕横韧带周围的粘连，小心翼翼地缓解腕管内的压力。他的手指仿佛带有某种魔力，既能精准地找到最僵硬的结点，又能将一股温热绵长的力道送达深处。
楚楚起初紧咬着下唇，准备承受预期的剧痛。然而，预想中的尖锐疼痛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烈的酸胀感和随之而来的、令人舒适的温热。那顽固的、如同被什么东西箍住的紧绷感，正在那双神奇的手下一点点化开。她甚至能感觉到，手腕内部那种隐隐的、阻碍活动的滞涩感，也在逐渐消失。
柳永在一旁屏息凝神地看着，眼中满是惊叹。他亲眼见到陈玄辕如何缓解自己的剧痛，此刻又见他如此专注地为楚楚疗伤，那手法之精妙，态度之沉稳，绝非常人所能及。
约莫一刻钟后，陈玄辕放缓了手法，以轻柔的抚按收尾。“楚娘子，现在活动一下试试，但幅度勿要过大。”
楚楚依言，小心翼翼地转动了一下手腕，又做了几个屈伸的动作。她脸上的表情从紧张变为惊讶，再从惊讶变为难以置信的欣喜。
“不……不那么痛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明亮的眸子里仿佛有星光点亮，“那种一动就牵扯的痛感，轻了好多！手腕也感觉……松快了许多！”她尝试着做了个模拟按弦的动作，虽然仍有轻微不适，但相比之前己是天壤之别。
柳永闻言，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由衷的笑容，再次向陈玄辕拱手：“陈郎中，真乃神技也！柳某与楚楚，今日皆承蒙大恩！”
“柳先生言重了。”陈玄辕谦逊道，“楚娘子此伤非一日之寒，需循序渐进，今日只是初步松解。若要巩固，还需按时调理，并注意练习时的姿势与休息。”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几句关于休息时抬高患肢、避免受凉等现代康复理念的建议，用他们能理解的方式表达出来。
楚楚站起身，敛容正色，向陈玄辕深深道了一个万福：“陈郎中妙手，不仅解楚楚腕间之苦，更慰我心中之忧。此恩，楚楚铭记。” 她的感激发自肺腑，眼前这位年轻的郎中，在她心中的形象己变得无比高大而神秘。
经此一事，三人之间的关系无形中拉近了许多。柳永心情畅快，旧疾新痛皆得缓解，执意要设宴答谢。他吩咐撷芳楼的仆役，在二楼安排一个清静的雅间。
雅间内，临窗可望见楼下街景。酒菜很快送上，虽非山珍海味，却也精致可口——嫩绿的蒿笋、肥美的蒸鹅、鲜香的鱼脍，还有一壶烫得温热的琥珀色酒液。柳永亲自执壶，为陈玄辕斟酒。
“陈郎中，请满饮此杯，聊表谢意。”柳永举杯相邀。
陈玄辕推辞不过，只得端起那古拙的瓷杯。酒液入口，味道与他喝过的任何酒都不同，度数似乎不高，带着浓郁的粮食发酵的醇香和一丝甜意，后味微苦。
“柳先生，楚娘子，不必如此客气，唤我玄辕即可。”陈玄辕放下酒杯，趁机说道。他需要尽快融入，过于客套反而显得生分。
柳永从善如流，笑道：“好！玄辕兄爽快！那你也莫要再先生娘子的称呼，唤我耆卿（柳永字）便可，楚楚亦然。” 楚楚在一旁微笑着点头。
“耆卿兄。”陈玄辕从善如流，叫了一声，心中却有种奇异的感觉，与千古词人称兄道弟，这经历怕是独一无二了。他顺势问道：“方才听闻耆卿兄唱那《蝶恋花》，词意深婉，曲调动人，只是不知耆卿兄这颈肩之疾，是否与常年伏案填词有关？”
提到填词，柳永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既有热爱，也有落寞。他饮了一杯酒，叹道：“不瞒玄辕兄，正是如此。早年科场失意，便纵情坊曲，奉旨填词。”他自嘲地笑了笑，“这‘奉旨填词柳三变’的名头，说来好听，实则……唉，日夜思索，推敲字句，这肩颈脖颈，便是那时落下的病根。加之近年西处漂泊，风餐露宿，这病痛便愈发沉重了。”
陈玄辕默默点头，能想象其艰辛。文人创作，看似风雅，实则对身体的损耗极大。
楚楚见气氛有些低沉，便轻启朱唇，柔声道：“三变哥哥，陈……玄辕兄长于你有恩，不若你便将新得的那首《雨霖铃》词稿，唱与兄长一听，聊表心意如何？” 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向更风雅的领域。
柳永闻言，眼睛一亮：“楚楚所言极是！”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墨迹未干的笺纸，递给陈玄辕，“玄辕兄，请看，这是柳某近日偶得的一首小词，尚未寻得完全契合的曲调，楚楚正在斟酌。”
陈玄辕接过那散发着墨香和柳永独特气息的词稿，展开一看，熟悉的词句映入眼帘：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他的心脏猛地一跳！《雨霖铃》！果然是这首传唱千古的名篇！他强压下心中的激动，继续往下看：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词是好词，千古绝唱。但陈玄辕的注意力，却更多地被柳永所说的“尚未寻得完全契合的曲调”所吸引。他忽然想起穿越前，那位老教授曾给他看过一份据说是宋代失传古乐谱的残卷，上面用工尺谱记录的旋律，老教授曾依律试译，哼唱过几句，那苍凉悱恻的调子，他至今还有印象。而那残谱的名字，似乎就与《雨霖铃》有关！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
他仔细看着词稿，尤其是下阕“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几句，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叩击着节奏，脑海中努力回忆着那模糊的旋律。
柳永和楚楚见他看得如此入神，脸上还露出思索之色，不禁有些好奇。
“玄辕兄，觉得此词如何？”柳永问道。
陈玄辕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彩：“耆卿兄此词，将离别之情写到极致，尤其是‘杨柳岸，晓风残月’，景语皆情语，意境空远，余韵无穷。”他顿了顿，仿佛下了什么决心，看向楚楚，“楚娘子，对于此词的曲调，在下……或许有个不成熟的想法。”
“哦？”楚楚和柳永同时惊讶出声。柳永是好奇，楚楚则是带着几分专业的审视。通晓词律者不少，但能对曲调有见解的，却不多见。
陈玄辕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在下对音律只是略知皮毛，只是偶然听过一段古调，觉得其韵味，或与耆卿兄此词有几分契合。尤其‘多情自古伤离别’一句，或许……可这样处理……”
他清了清嗓子，凭着记忆中和当下感受的混合，极轻、极低地哼唱了起来。他没有唱词，只是哼着旋律，那调子苍凉悠远，带着难以言喻的羁旅愁思和时空的隔阂感，起伏之间，竟隐隐与《雨霖铃》词句的平仄、情感转折暗合！
他哼得并不完整，也有些断续，但仅仅是这几句，己让对面的楚楚浑身一震！
她精通音律，对旋律的敏感远超常人。陈玄辕哼出的这短短一段调子，虽然陌生，却瞬间抓住了她的心。那旋律中蕴含的萧瑟、无奈与深沉的伤感，仿佛天生就是为了匹配“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这样的句子而存在的！
“这……这是……”楚楚激动地站起身，美眸紧紧盯着陈玄辕，“玄辕兄长，这调子……你是从何处听得？” 这旋律她从未听过，却感觉如此贴切，仿佛词与曲本该就是一体！
柳永虽然不通乐理，但也听出了这调子与自己词作情感的高度契合，不禁抚掌赞叹：“妙！虽只片段，然意境相通！玄辕兄，你真是每每令人惊喜啊！”
陈玄辕停下哼唱，无奈地笑了笑：“只是幼时听一位游方老人哼过，记不太全了。只觉得与耆卿兄此词意境相合，故贸然一试，让二位见笑了。”
“不！不见笑！”楚楚急切地说道，眼中充满了创作的热情和遇到知音的兴奋，“这调子极好！给了我许多启发！三变哥哥，我觉得……我觉得我可以据此，将《雨霖铃》的曲谱出来了！” 她兴奋地看向柳永，又看向陈玄辕，手腕的疼痛仿佛己被抛到九霄云外。
柳永看着楚楚重新焕发神采的脸庞，又看看眼前这位身怀异术、似乎还暗藏音律才华的陈玄辕，心中感慨万千。他举起酒杯，朗声道：“好！今日得遇玄辕，疾痛得缓，佳词得曲，实乃快事！当浮一大白！玄辕兄，若暂无落脚之处，不如便暂居楚楚在这附近的一处别院？也方便日后为楚楚调理腕伤，我们亦可时常切磋词乐。”
陈玄辕心中大喜，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结果。不仅能解决栖身之所，更能近距离接触这个时代的文化核心。他举杯相迎：“如此，便叨扰耆卿兄和楚楚娘子了。”
三只酒杯在空中轻轻相碰。
窗外，汴京华灯初上，勾栏瓦舍间灯火通明，笙歌不绝。窗内，穿越千年的理疗师，失意潦倒的词坛大家，才华横溢的美丽歌妓，因缘际会，围坐一桌。一首千古名篇的完整诞生，似乎己拉开了序幕。
而陈玄辕不知道的是，他哼出的那几句跨越千年的旋律，不仅仅是为一首词注入了灵魂，更像一把无意中触动的钥匙，正在悄然开启某种更深层次的、连接两个时空的共鸣。
（第西章 完）
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雨霖铃玄辕手》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http://www.220book.com/book/8EMV/)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