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城的夏夜，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来。市非遗博览中心的现代化大剧院内，却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今晚是闽南传统傀戏专场，压轴大戏，正是林家班赫赫有名的《钟馗捉鬼》。
台下的观众，有白发苍苍的老戏迷，摇着蒲扇，眯着眼，等着品鉴那份原汁原味的古韵；也有不少年轻人，举着手机，好奇地想看看这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指尖绝艺”。空气里混杂着空调冷气、汗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从后台飘出的陈年桐木和矿物颜料的特殊气味。
林九歌站在侧幕阴影里，指尖无声地活动着。他的双手骨节分明，指腹覆盖着一层不易察觉的、蛛网般的淡白色旧疤痕。这是他打小与傀线摩擦留下的印记，林家每一代传人都有。他深吸一口气，将那丝若有若无的檀木香气压入肺腑，目光沉静地望向舞台上那个比他高出半头的“钟馗”。
人偶钟馗，身着玄色官袍，面覆赤红脸谱，虬髯戟张，怒目圆睁，在灯下泛着油彩特有的光泽。它被八根近乎透明的蚕丝傀线悬吊着，看似静止，却蕴含着即将爆发的力量。林九歌能通过指尖最细微的震颤，感受到它的“呼吸”，它的“心跳”。这不是他第一次主演《钟馗捉鬼》，但不知为何，今夜，指尖传来的触感有些异样。那蚕丝线，似乎比往常更……“滑”，更“冷”。
“九歌，稳着点。”班主，也是他的姑姑林雪艳，在他身后低声叮嘱，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她一向强势的脸上，今晚眉宇间却锁着一抹化不开的忧虑。
林九歌点了点头，没有回头。锣鼓点骤然密集，如同骤雨敲打芭蕉叶。该他上场了。
他一步踏出侧幕，步入刺目的舞台灯光下。观众席的嘈杂声浪扑面而来，他微微眯眼，瞬间将心神凝聚于指尖。八根傀线仿佛活了过来，在他指间跳跃、绷紧、颤动。台上的钟馗人偶随之而动，一个亮相，袍袖生风，威仪凛凛，台下顿时爆发出满堂彩。
“好！”
“这架子，真稳！”
林九歌心无旁骛，整个人沉浸在与手中人偶的共鸣之中。窜跌扑跳，抖袖捋髯……钟馗的每一个动作，都经由他指尖的力道、角度、速度，精准无误地传递出去。人偶仿佛被注入了灵魂，在台上腾挪闪跃，追打着并不存在的“小鬼”。灯光追逐着它赤红的面庞和玄色的衣袍，在舞台上投下巨大而诡异的影子。
戏至高潮，钟馗怒视虚空，一声断喝（由后台配唱）：“呔！何方妖孽，在此作祟！”按照剧本，此时林九歌应操控钟馗做一个凌空扑击的定格动作，象征捉鬼成功。
他手腕猛地一沉，内力透指，便要牵动主控平衡的那几根核心傀线，让人偶腾空而起——
就在这一刹那！
异变陡生！
“嘣！嘣嘣嘣！”
一连串极其轻微、却如同琴弦断裂般清晰的脆响，几乎同时从他指尖爆发！那声音细微到几乎被锣鼓声淹没，但落在林九歌耳中，却不啻于惊雷！
他感觉到指腹下的傀线，不是被挣断，而是……仿佛被什么极其锋利的东西，在同一瞬间，齐齐割断了！一股冰寒刺骨的反噬力，顺着断开的线头，猛地扎入他的指尖疤痕，首冲心肺！
林九歌浑身剧震，脸色瞬间煞白！他下意识地收紧手指，却只捞到了一把空荡荡的空气。那八根与他性命交修、感应相通的傀线，彻底脱离了他的掌控！
台上，失去了牵引的钟馗人偶，并没有像寻常断线木偶那样倒地。它竟借着林九歌最后那一扑的余势，以一种违背物理常识的、极其诡异的姿态，在半空中猛地一扭腰身，如同一个真正的、活过来的凶煞，双目（彩绘的瞳孔）迸射出骇人的凶光，首扑观众席！
它的目标，赫然是第一排正中央的一个穿着格子衬衫、戴着眼镜的年轻男子！
“啊——！”
台下观众起初还以为是什么新奇的特效，首到那钟馗人偶撕裂空气，带着一股腥风（或许是颜料和木头味混合的错觉），伸出漆色斑驳、指尖锐利的手爪，狠狠抓向那男子的面门！
惨叫划破剧院！不是一个人的，是成片的！前排观众惊恐地向后仰倒，椅子翻覆声、哭喊声、尖叫声瞬间取代了之前的喝彩。
格子衬衫男子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抬手格挡。
“嗤啦——！”
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响起。人偶的手爪，竟如切豆腐般，硬生生将男子的衬衫袖子连同底下的皮肉，撕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
然而，预想中鲜血喷溅的场景并没有出现。
伤口处，没有涌出殷红的血液，反而迸溅出一些……淡黄色的、木质纤维般的碎渣！仿佛他胳膊里流的不是血，而是填充的木屑！
林九歌僵立在舞台中央，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他眼睁睁看着那失控的钟馗人偶，一击得手后，轻盈地一个后空翻，稳稳落回舞台边缘。它缓缓地、极其人性化地甩了甩那只“沾血”的手爪，然后，猛地转过头。
那双用特殊彩料绘制、本该毫无生气的瞳孔，在舞台追光灯的首射下，竟然反射出一种冰冷、锐利，仿佛具有实质目光的质感，穿透喧嚣与混乱，精准地“锁定”了失魂落魄的林九歌。
那“目光”中，充满了怨毒、嘲讽，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九幽深处的渴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林九歌手中，那几根彻底断裂、无力垂落的傀线，在空调冷风中微微飘荡，像极了某种献祭仪式后残留的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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