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物特调科那扇沉重的隔音门在身后合拢,将苏九针那句“主角”的余音和羁押室里冰冷的白光一同隔绝。林九歌站在空旷的走廊上,午夜的凉风从敞开的窗户灌入,吹在他被冷汗浸透的后背上,激起一阵寒颤。
保释手续简单得近乎敷衍。那位自称由家族聘请的律师,是个面孔陌生、言辞精简的中年男人,全程几乎没有多余交流,只是高效地办完了所有程序。苏九针没有再出现,仿佛对他的离开毫不在意,又或者说,是一种笃定他无处可逃的漠然。
律师事务所的黑色轿车无声地滑行在凌晨寂静的街道上。泉州老城的灯火在车窗外流淌,勾勒出骑楼和古塔熟悉的轮廓,但此刻在林九歌眼中,这座生于斯长于斯的城市,却透着一股陌生的诡谲。每一扇漆黑的窗户后,仿佛都藏着一双窥视的眼睛;每一段阴影里,都可能蠕动着青色的鬼影。
丝线记忆中的恐怖画面,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人偶眼中的世界,那个将活人视为狞笑青鬼的世界,才是真实的吗?林家传承的傀术,到底连接着什么?
车子最终停在了城南一片保存尚完好的旧式院落前。青砖黛瓦,门楣上悬着“林氏傀艺”的旧匾,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沉寂。这里是他从小长大的家,也是林家班的根基所在。
律师没有下车,只是示意他自己进去。林九歌推开车门,脚踏在熟悉的石板路上,却感觉地面有些虚浮。
院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吱呀一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前院空无一人,只有几具蒙着防尘布的人偶架子,在月光下投出扭曲拉长的影子,像是沉默的守夜者。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桐木和涂料的味道,但今夜,这味道里似乎掺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感。
他穿过前院,走向内宅。姑姑林雪艳的房间还亮着灯,昏黄的光线从窗棂纸透出来。
林九歌深吸一口气,抬手敲了敲门。
“进来。”姑姑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紧绷?
他推门而入。林雪艳正坐在窗边的旧藤椅上,没有像往常一样在灯下修补戏服或整理丝线,只是怔怔地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她穿着一件深紫色的家常绸衫,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但脸色却有些苍白,眼角眉梢带着难以掩饰的憔悴。
林雪艳年轻时是泉州有名的美人,也是技艺精湛的傀戏艺人,性格刚强,一手将失去父母的林九歌拉扯大,撑起了摇摇欲坠的林家班。在林九歌记忆中,姑姑从未露出过如此脆弱的神态。
“姑姑。”林九歌低声唤道。
林雪艳猛地回过神,转头看向他,眼神里瞬间闪过一丝如释重负,但立刻被一种更强烈的、近乎严厉的焦虑所取代。她站起身,快步走到林九歌面前,目光锐利地上下打量他,仿佛要确认他是否完好无损。
“没事吧?他们有没有为难你?”她的声音有些急促,带着闽南口音的普通话此刻显得格外尖锐。
“我没事,只是问话。”林九歌摇摇头,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姑姑,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钟馗……”
“闭嘴!”林雪艳突然厉声打断他,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形,“不要再提那场戏!不要再提那个人偶!”
林九歌愣住了。姑姑的反应太过激烈,远超他的预料。
林雪艳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情绪,但眼神中的慌乱却无法完全掩饰。她转过身,走到桌边,手指无意识地着桌面边缘,背对着林九歌,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
“九歌,听姑姑的话,放弃戏班吧。把那些木偶、丝线都收起来,锁进库房最里头。我们……我们不做这一行了。”
林九歌心头巨震。放弃戏班?这是林家几代人的心血,是姑姑和他视为生命的东西!他从小苦练傀术,指尖磨出厚茧疤痕,不就是为了传承这门技艺吗?
“为什么?”他上前一步,紧紧盯着姑姑微微颤抖的背影,“姑姑,到底为什么?你是不是知道什么?那个伤口……那个人变成木偶……”
“我不知道!”林雪艳猛地转身,声音再次拔高,眼神却不敢与林九歌对视,慌乱地扫向墙角阴影,“我什么都不知道!那只是个意外!对,是意外!是……是人偶年久失修,是操作失误!”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却透着一股虚张声势的脆弱。那闪烁的眼神,那紧握到指节发白的手,无一不在告诉林九歌:她在撒谎。
“意外?”林九歌的声音冷了下来,他举起自己的双手,将布满疤痕的指尖展现在姑姑眼前,“姑姑,我操控了二十年木偶,丝线会不会意外断裂,我比谁都清楚!那不是意外!是有人割断了我的线!而且……”
他逼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从羁押室带出来的寒意:“我碰到那些断线了,姑姑。我‘看’到了……钟馗看到的东西。台下坐着的,不是人!”
林雪艳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踉跄后退一步,险些撞到桌子。她看着林九歌的眼神,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仿佛他不是她抚养长大的侄子,而是某个从地狱爬回来的恶鬼。
“你……你碰到了?你看到了?”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绝望的颤音,“不可能……你怎么能……不该是这样的……”
“不该是哪样?”林九歌抓住她话语里的漏洞,紧追不舍,“姑姑,我们林家傀术,到底是什么?那些青色的东西是什么?《双魂轿》又是什么?!”他提到了从钟素云那里听来的戏名,以及旧戏廊老板透露的只言片语。
“双魂轿”三个字如同惊雷,狠狠劈在林雪艳紧绷的神经上。她浑身一僵,瞳孔骤然收缩,像是听到了世间最恐怖的诅咒。她猛地抬手,似乎想捂住林九歌的嘴,却又无力地垂下。
“别问!求你了,九歌,别问!”她摇着头,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有些事,不知道才能活命!忘了这一切,离开泉州,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安安稳稳过日子……”
她的哭泣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和无力。这种情绪感染了林九歌,让他意识到,姑姑隐瞒的秘密,可能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可怕。这秘密与林家息息相关,甚至可能……与他自身有关。他想起了丝线共振时,指尖疤痕那异样的灼痛,那似乎不仅仅是读取记忆那么简单。
看着姑姑崩溃的模样,林九歌知道,此刻再逼问下去也得不到答案。他强压下心头的翻江倒海,换上了缓和的语气。
“好,姑姑,我不问了。你先休息,我去给你倒杯水。”
他转身作势要往外走,眼角的余光却死死锁定着姑姑的反应。在他转身的刹那,他清晰地看到,林雪艳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但那双泪眼却不由自主地、极其快速地瞟向了房间角落那个供奉着林家祖先牌位的神龛下方。
那一眼,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敬畏,有恐惧,还有一丝……决绝?
林九歌的心沉了下去。神龛下面,除了牌位,还放着一样东西——林家的族谱。
他不动声色地走出房间,轻轻带上门。他没有去厨房,而是站在昏暗的廊下,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听着屋内隐约传来的、姑姑压抑的啜泣声。
夜风吹过庭院,拂动防尘布,那些人偶的影子再次扭曲晃动。
意外?谎言?
青色鬼影?家族秘密?
林九歌抬起手,看着月光下自己那布满蛛网疤痕的指尖。这双手能操控木偶演绎悲欢离合,此刻却连最亲的人的真相都无法触及。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
戏,远未结束。
而他这个“收票人”,必须自己去找出下一幕的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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