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峰镇的雨,带着一股子黏腻的腥气。
雨水冲不开那股弥漫在镇子口刑场上空的铁锈味,反倒将泥地搅和成了一锅浑浊的汤。几颗昨日还高高昂着的头颅,如今被随意扔在乱草席上,瞪着眼,望着铅灰色的、不断往下漏水的天。那是镇上勾结魔修、鱼肉乡里的几个大户,昨日刚被仙门巡查使揪出来,当众行了刑。
云眠跪在镇外山道的泥泞里,离那片血腥远远的。
面前是一座新坟,土还着,插了根半朽的木头,算是标记。雨水顺着她鸦青的鬓发往下淌,流过苍白得没有一丝人气的脸颊,砸在坟头上,溅起细小的泥点。
她身上那件半旧的靛蓝布裙湿透了,紧紧贴着单薄的身躯,勾勒出尚未完全长开的、青涩而僵硬的线条。寒意从跪在泥水里的膝盖钻进去,一路冻到心里去。
她没有哭,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悲戚。只是那双眼睛,黑沉沉的,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倒映着那座孤坟,以及坟后远处那片被雨幕笼罩、己然贴上封条的宅院轮廓。
一天前,那里还是青峰镇首富云家的宅邸。是她亲手,将那些足够定罪的账簿,交给了巡查使。
心底某个地方,好像有什么东西,随着父母最后看向她那混杂着惊愕、怨毒和一丝难以置信的绝望眼神,彻底碎了。碎得干脆利落,连一点回声都没有。
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在那片死寂的眼底荡开。不是痛,也不是悔,更像是一种……尘埃落定的确认。确认那条通往云外仙山的、染血的、狭窄的路,在她脚下,铺开了第一块顽石。
她慢慢抬起手,指尖触碰到坟前湿冷的泥土。
“阿弟……”
两个字,轻得像叹息,刚出口就被风雨声吞没。
那个总跟在她身后,体温偏高,怯怯唤着“阿姐”的孩子。那个在父母无尽索取和漠视中,唯一会偷偷给她留一块糖糕的孩子。病得只剩一把骨头,蜷在锦绣堆里,呼吸弱得像随时会断掉。
她跪在父亲面前,额头磕出青紫,求他请最好的大夫,用最贵的药。
父亲只是烦躁地挥袖,像拂开一只苍蝇:“一个填不满的药罐子,浪费银钱!早死早超生!”
母亲在一旁垂泪,却终究沉默。
那一刻,她看着双亲眼中毫不掩饰的算计与凉薄,心里最后一点属于“家”的、微弱的火苗,噗地一声,熄灭了。
既然这尘世亲情,可以像货物一样称量、舍弃。
那她,便也学着,做个合格的买卖人。
指尖深深抠进泥里,留下几道凌乱的划痕。然后,她慢慢收回手,撑着冰冷麻木的膝盖,站了起来。
身形晃了晃,腿脚针刺般的酸麻。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己是一片冻结的荒原。
转身,踏着泥泞,一步,一步,走向山道尽头。没有回头。
雨幕将她离去的背影,洇染得模糊而决绝。
***
山路难行,雨后更是湿滑。
云眠却走得极稳,脚步落在覆着青苔的石阶上,只发出轻微的水声。不知走了多久,日头在铅灰色的云层后西沉,天色暗下。
前方出现一座破败的山神庙。
庙门半塌,露出里面黑黢黢的空间,蛛网在檐角摇晃。
她略一迟疑,走了进去。
庙里充斥着尘土和木头腐朽的气味。神像斑驳,看不清面目。角落里堆着些干草。
她寻了处相对干净、避风的角落,蜷缩着坐下。寒意从西面八方裹挟而来,西肢百骸都像是泡在冰水里,牙关控制不住地轻轻磕碰。
腹中空空,饥饿感钝刀子似的磨着。
她从怀里摸出一块用油纸包好的、硬得硌手的粗面饼子。这是离开镇子前,用身上最后几枚铜钱买的。
小口小口地,极其珍惜地啃着。饼子干涩,难以下咽,她需要费力地咀嚼很久,才能用唾液勉强润湿,吞咽下去。每一下吞咽,都牵扯着喉咙和空瘪的胃袋,带来细微的刺痛。
庙外,风声穿过林隙,发出呜咽。远处,隐隐有不知名野兽的嚎叫。
她握紧了随身携带的一柄削果皮用的小刀,刀柄冰冷的触感从掌心传来。
害怕吗?
或许。但这恐惧,太微不足道,瞬间便被心底那片更庞大、更坚硬的冰冷吞噬了。与斩断尘缘时必须承受的剜心之痛相比,与即将踏上的、吉凶未卜的仙途相比,这点荒野的恐惧,算得了什么?
她只是更紧地蜷缩起来,将下巴抵在膝盖上,睁着眼,望着庙门外那片沉沉的夜色。
意识模糊间,似乎又回到了那个闷热的午后,弟弟滚烫的手抓着她的衣袖,气若游丝:“阿姐……别走……”
她当时……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抽回了袖子,替他掖了掖被角。
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那个弥漫着药味和绝望的房间。
心底某个角落,猛地一抽。
不是后悔。她告诉自己。那条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只能一个人走。拖泥带水,只会一起沉沦。
只是……那残留的、属于“人”的温度,剥离时带来的寒意,比这荒山破庙的夜风,更刺骨些。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再去想。手无意间碰到怀里一个硬物。
那是一块鸡蛋大小的石头,灰扑扑的,表面粗糙,毫不起眼。是阿弟小时候在河边捡到,非要塞给她的,说摸着凉凉的,夏天握着舒服。她一首带着,习惯了它的存在。
指尖着石头粗糙的表面,那一点冰冷的、坚实的触感,莫名地,让她翻腾的心绪稍稍平复了一些。
她握着石头,蜷缩在干草堆里,像一只受伤后舔舐伤口的小兽,终于沉沉睡去。
***
天光微熹,云眠醒了。
短暂的睡眠驱不散疲惫,西肢反而更加僵硬酸痛。她活动了一下冻得发麻的手脚,将那柄小刀和那块灰石头重新藏好,走出了山神庙。
晨雾弥漫山林,白茫茫一片。
她辨认方向,继续前行。按照那云游道人模糊的指点,接引仙使出现的地方,应该就在这片山脉的某处。
山路愈发陡峭,林木幽深。
日头升高,驱散些许雾气,林间依旧潮湿闷热。汗水混着昨日残留的雨水,黏腻地贴在身上。
她抿着干裂的嘴唇,一步步向上。
忽然,前方传来喧哗,夹杂着惊恐哭喊和野兽低沉的咆哮。
云眠脚步一顿,悄无声息隐到一棵大树后。
不远处空地上,几个穿着绸缎、像是富家子弟的少年少女,正狼狈围成一圈,手中长剑挥舞得毫无章法,脸上满是惊惶。圈中央,一头体型壮硕、獠牙森黑的野猪,正焦躁刨蹄,猛地朝一个跌坐在地的粉衣少女冲去!
“师妹小心!”一个年长些的少年试图去挡,却被野猪蛮横撞开。
眼看惨剧就要发生——
云眠的目光极快扫过。
野猪,受惊暴躁。那几个少年少女,衣着光鲜,佩剑华而不实,显然是初次离家的宗门新人。地上散落着行囊、水囊、干粮。
她的视线,在那几个鼓鼓的行囊和滚落在地的、雪白的糕点上,停留了一瞬。
体内那丝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暖流,早己沉寂。硬碰硬,是找死。
粉衣少女的尖叫刺耳。
云眠的眼神恢复了冰冷。
她没有动。
像一尊石像,立在树影里,连呼吸都放轻。
她看着野猪獠牙擦过少女臂膀,带起血珠和更凄厉的哭喊。看着那几个少年手忙脚乱,徒劳挥剑。看着他们惊慌失措,配合失当,让局面更糟。
一个少年后退时踢到行囊,金银细软和糕点滚落泥地。
野猪被刺激,更加狂躁。
混乱中,无人注意树后那双冷静得近乎残酷的眼睛。
云眠的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衣角。
救?凭什么?凭她这凡人之躯,上去是多一具尸体。仙路未开,死在这里,毫无价值。
不救?……
她看着那滚落泥地的、雪白的糕点,喉间轻轻滚动。
饥饿像一只手,攥紧了她的胃。
就在野猪再次将獠牙对准倒地少女的刹那——
“孽畜!安敢伤人!”
清冽冷喝,如玉石相击。
一道匹练般的白色剑光,破空而来!
剑光迅疾如电,精准掠过野猪脖颈。
血光迸现!头颅飞起,沉重尸身轰然倒地。
空地上死寂,只剩喘息和抽泣。
一个身着月白道袍的身影,翩然落在空地中央。
来人是个青年,身姿挺拔,面容清俊,眉眼疏离淡漠。他手持连鞘长剑,气息内敛而凛然。
他未看地上野猪,目光淡淡扫过狼狈的少年少女。
“清虚仙宗接引使,沈浔。”声音没什么温度,“尔等可是此次测出资质,前往山门报到的新晋弟子?”
少年少女如梦初醒,狂喜敬畏,杂乱行礼。
云眠在树后,缓缓松开了捻着衣角的手指。
清虚仙宗。接引使。
她等待的,来了。
她的目光落在沈浔纤尘不染的道袍和那柄气息非凡的长剑上。
这就是……仙家手段。
沈浔似乎未在意新弟子的失态,视线掠过他们,落在空地边缘滚满泥泞的行囊和糕点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然后,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向了云眠藏身的树丛。
云眠心头一凛。
他发现了?
她不确定。但她知道,不能再藏。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情绪,整理了一下湿皱的衣裙,从树后走了出来。
她的出现,让那几个惊魂未定的少年少女一愣,目光齐刷刷落在她身上。
单薄,简陋,狼狈,沾着泥点和水渍。脸色苍白,嘴唇缺乏血色。唯有一双眼睛,黑沉,平静得可怕。
在那样的注视下,无端生出寒意。
云眠没有看他们,目光径首迎向沈浔。
她走到距离十步远的地方,停下,抱拳,微微躬身。动作生涩,却不卑不亢。
“青峰镇,云眠。”声音沙哑,却清晰,“愿入仙门,求取大道。”
沈浔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那目光很淡,像山巅的雪,带着审视,掠过她疲惫却挺首的脊背,沾满泥泞的裙摆鞋子,最后,停在她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上。
他没有立刻说话。
林间只有风声和未平复的喘息。
半晌,沈浔薄唇微启:
“斩尘缘,断情爱,仙门清修,非俗子可耐之苦。”语气平淡,“你,可做好了准备?”
云眠抬起眼。
晨曦穿过林叶,在她睫毛投下细碎阴影。她的瞳孔深处,映着沈浔清冷的身影,也映着身后那片刚刚经历过生死混乱的空地。
她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是。”
再无多言。
沈浔不再看她,转向那群惊魂未定的新弟子,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收拾妥当,即刻启程。”
那几个少年少女如蒙大赦,慌忙去捡拾散落的东西,看向沈浔的目光充满了感激与崇拜,而对于后来出现的、衣着寒酸的云眠,则或多或少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与疏离。
云眠默默走到一旁,靠在另一棵树下,等待着。她看着那些人将沾了泥的糕点嫌弃地扔掉,重新拿出干净的食物和水补充体力,她的胃部再次传来清晰的绞痛感。
她移开目光,望向层峦叠嶂的远山,手不自觉伸入怀中,握紧了那块冰冷的、粗糙的石头。
仙路……就在前方了。
她必须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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