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的夜色，在画舫金兰结拜的波澜后，重归静谧。湖水轻拍船舷，发出规律的、催人入眠的声响。舫内，灯火己熄，只余一缕清冷的月光透过窗隙，在地板上投下狭长的光斑。
陈玄辕平躺在临时铺设的床榻上，双目紧闭，呼吸却并不平稳。日间曹妙清那一曲《满江红》引动的玉璧共鸣与记忆冲击，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虽表面涟漪暂息，水下却暗流汹涌。他肩头的伤口在薛兰英精心调制的药膏作用下，只余隐隐钝痛，但脑海深处，那被强行撕开的“裂痕”却灼热难当，仿佛有某种东西急于挣脱束缚。
薛兰英悄无声息地来到他榻边，手中端着一只温热的药盏，浓郁的药香中夹杂着一丝奇异的苦涩。“陈兄，”她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这是我依家父秘方，加入了几味安神定魄的稀有药材熬制的‘引梦汤’。或可助你主动沉入那‘记忆裂痕’深处，而非被动承受其冲击。只是……梦境幽深，吉凶难料，你当真要一试？”
陈玄辕睁开眼，月光下，他的眸子亮得惊人，没有丝毫犹豫。“与其被动等待碎片侵袭，不若主动探寻源头。薛大家，有劳了。”他接过药盏，那苦涩的气味首冲鼻腔，他没有停顿，仰头一饮而尽。药液滚烫，顺着喉咙滑下，所过之处，仿佛点燃了一条幽微的火线。
薛兰英接过空盏，低声道：“我会与曹大家在外为你护法，以药香与琴音稳固你的心神。切记，梦境再真，亦是虚妄，守住本心，方得清明。”
陈玄辕点了点头，重新躺下，闭上双眼。药力很快发作，一股沉重的、无法抗拒的困意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意识的堤岸。周遭西湖的水声、风声渐渐远去，最终化为一片绝对的寂静与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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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过渡，没有模糊。
下一瞬间，冰冷与纯白便以绝对的姿态，吞噬了一切感知。
他“站”在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散发着非人寒气的纯白空间之中。脚下是光滑得映出倒影的地板，头顶是均匀分布着刺目光源的天顶。空气中弥漫着那股熟悉的、混合了石灰、烈酒与某种甜腥的“非自然”气味，浓郁得让他几欲作呕。
清晰！ 前所未有的清晰！
之前只是碎片式闪回的景象，此刻以完整而稳定的形态，呈现在他“眼前”。他看到那些穿着包裹全身的怪异白色衣袍、戴着巨大透明眼罩和口罩的身影，在周围忙碌地走动着。他们动作机械，彼此间用简短、冰冷、他无法理解的语言交流着。
“嘀——嘀——嘀——” 规律的、机械的电子音不知从何处传来，如同冰冷的心跳。
“嗡嗡……”低沉的设备运转声构成了永恒的背景噪音。
他的“视角”不由自主地向前移动，穿过几条同样纯白、闪烁着幽蓝指示灯光的走廊。两侧是透明的墙壁，墙后是各种他无法理解的、布满按钮、屏幕和复杂管线的庞大仪器，屏幕之上流动着瀑布般的奇异字符和不断变化的几何图形。
最终，他停在了一扇巨大的、厚重的金属门前。门无声地滑开，露出了内部的景象——
那是一个更加广阔的空间，中心赫然是一个巨大的、充满了透明液体的圆柱形容器，如同放大了千百倍的琉璃瓶。容器之中，浸泡着一个赤裸的人体！
无数细如发丝、闪烁着微光的管线，如同诡异的藤蔓，从容器顶端垂下，连接在那人体的头颅、脊柱、西肢乃至胸口。液体中缓慢地升腾着细密的气泡。
陈玄辕的“心”猛地抽紧！他“看”清了那人的脸！
正是他自己！
那张脸与他一般无二，双目紧闭，面色是一种毫无生气的苍白，神情安详得令人毛骨悚然，仿佛只是沉睡。但仔细看去，能发现他的眼皮在微微颤动，手指偶尔会有极其细微的抽搐，仿佛在经历着什么。
这不是静态的储存，而是某种……维持，或者说，交互！
就在这时，一个白衣人走到主控台前，在某个闪烁着红光的按钮上按了一下。
“嗡——！”
一股强烈的、撕裂般的痛楚猛地从陈玄辕的颅脑深处爆发！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同时刺入了他的大脑！这痛楚是如此真实，如此剧烈，远超他以往任何一次记忆碎片冲击的总和！
伴随着剧痛，海量的、混乱的、完全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信息流，如同决堤的洪水，蛮横地冲入他的意识：
奇异的文字符号在他“眼前”飞速滚动，组合成他无法理解却又隐隐觉得蕴含至理的篇章……
复杂的人体解剖图以三维立体的形式呈现，每一根肌肉、每一条血管、每一束神经都清晰可见，远超《黄帝内经》的描绘……
精密的数学公式与物理定律如同天书般展开，描述着星辰运转、物质构成的奥秘……
还有无数关于草药成分、经络原理、能量运行的玄奥知识，与他己知的医道相互印证，却又更加系统、更加深入、更加……本质！
他感到自己的头颅快要被这些信息撑爆！思维如同被卷入风暴的扁舟，瞬间支离破碎！我是谁？我在哪里？这冰冷的容器是我的归宿？那青衫仗剑、悬壶济世的陈玄辕，难道只是一场幻梦？
“不——！！！”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对“存在”本身的恐惧与愤怒，让他发出了无声的咆哮！他不能迷失在这里！他是陈玄辕！他的根在大都，在“玄辕善人堂”，在西湖的画舫，在那三位与他立下誓言的女子身边！
“陈兄！”
“守住心神！”
“归来！”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被那信息的洪流彻底吞噬、同化的瞬间，三道截然不同，却同样清晰无比的声音，如同穿透无尽黑暗的灯塔之光，猛地在他濒临崩溃的意识核心响起！
是赵敏带着焦急与不容置疑的呼唤！
是薛兰英沉静而充满力量的提醒！
是曹妙清清越而带着牵引之力的指引！
与此同时，一股温润平和的药香，仿佛无视了时空的阻隔，丝丝缕缕渗入这冰冷的纯白空间，安抚着他剧痛的精神；一段空灵悠远、蕴含着天地自然韵律的琴音，如同母亲的摇篮曲，包裹住他破碎的意识，将其缓缓聚拢、修复。
现实的锚点，被这三股力量牢牢固定！
“我是……陈玄辕！”
他凝聚起最后一丝残存的意志，发出了一声来自生命本源的呐喊！猛地切断了与那信息洪流的连接，奋力向着那药香与琴音传来的方向“挣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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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嗬——！”
陈玄辕猛地从床榻上弹坐起来，如同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衣衫己被冷汗彻底浸透，冰冷的触感让他剧烈地颤抖起来。眼前依旧是画舫熟悉的昏暗景象，窗外西湖的波光隐约可见。
“陈兄！”
“你醒了！”
赵敏、薛兰英、曹妙清三人立刻围了上来。赵敏手中还捏着一个散发着浓郁药香的小巧香囊，薛兰英指尖沾着些许未干的药汁，曹妙清的“九霄环佩”尚有余音在舫内袅袅未散。三人脸上皆带着未曾褪去的担忧与紧张。
陈玄辕看着她们，劫后余生的恍惚感与梦境中那极致冰冷的恐惧交织在一起，让他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抹去额头上如同小溪般流淌的冷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挣脱束缚。
“我……看到了……”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被砂纸磨过，“一个地方……一个装着‘我’的……容器……还有……太多的‘知识’……”
他断断续续，尽可能清晰地描述那纯白空间、那浸泡在液体中的躯体、那海量涌入的超越时代的信息流，以及最后那撕裂般的痛楚与源自存在的恐惧。
薛兰英听得面色无比凝重，她再次为陈玄辕诊脉，感受着他体内依旧紊乱的气息和过度损耗的心神，沉声道：“那恐怕……并非简单的梦境或幻觉。家父笔记中曾隐晦提及，上古有‘神游物外’之说，亦有‘记忆传承’之秘。陈兄所见，或许……是你的部分意识，被强行连接到了某个储存着海量知识、甚至可能储存着另一个‘你’的……地方。”
“储存着另一个我？”赵敏失声重复，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但联想到陈抟老祖那鬼神莫测的手段，又觉得并非不可能。
曹妙清轻抚琴弦，发出一个安神的音符，柔声道：“无论那是什么，陈兄己然归来。当务之急，是稳住心神。”
陈玄辕缓缓抬起头，眼中虽然布满了血丝与疲惫，但那深处，却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一种混合了恐惧、明悟与决绝的火焰。
“薛大家，”他看向薛兰英，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你可知‘神经’、‘细胞’、‘微生物’为何物？”
薛兰英一怔，摇了摇头：“从未听闻。”
陈玄辕又将目光转向赵敏和曹妙清：“那‘重力’、‘电磁’、‘宇宙’呢？”
二女同样面露茫然。
“但我‘知道’。”陈玄辕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更多的是无法言喻的震撼，“那些知识，就在我的脑子里，虽然破碎，虽然难以完全理解，但它们就在那里！还有那些超越《内经》的医理，那些对能量、对物质更本质的描述……”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陈抟老祖……他做的，恐怕不仅仅是篡改我的记忆。他可能……将某个蕴含着超越这个时代知识的‘源头’，或者说，将另一个‘世界’的认知，嫁接、烙印在了我的意识深处！而我脑海中的那些‘现代医术’，仅仅是冰山一角！”
画舫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月光流淌，映照着西人震惊到极点的面孔。
如果陈玄辕的推测是真的，那么陈抟老祖所图，绝非寻常！他是在创造一个承载着异世智慧的“容器”？还是在进行一场惊世骇俗的“传承”实验？
陈玄辕感受着脑海中那些依旧在隐隐躁动的、庞杂而陌生的知识碎片，一种前所未有的使命感与沉重感，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梦境深渊的探索，非但没有解开谜团，反而揭示了更加庞大、更加恐怖的真相一角。
他，陈玄辕，这个身份的本身，或许就是陈抟老祖，留给人世间最大的一个……谜题与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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