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的那个夏夜，雨下得像是要把整座城市都淹没了。
陈实被窗外哗啦啦的雨声惊醒，紧接着，是隔壁父亲如闷雷般的鼾声，以及母亲窸窸窣窣、极力压抑的穿衣声。他像一只警觉的幼兽，从那张他和弟弟陈锐共享的板床上无声地坐起。破旧的窗棂在风中颤抖，一道惨白的闪电划过，瞬间照亮了这间不足十五平米的平房——墙壁上糊着发黄的旧报纸，角落里堆着捡来的废品，屋里唯一像样的家具，是那张吃饭、写字两用的折叠木桌。
另一道闪电接踵而至，也照亮了弟弟陈锐熟睡的侧脸。八岁的陈锐，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也微微蹙着，仿佛在跟谁较劲。
母亲王桂芬的身影在门口一闪，她披着一件破旧的雨衣，手里紧紧攥着一样东西——是煎饼摊子的钥匙。陈实的心猛地一沉。这么大的雨，母亲要去推那辆沉重的煎饼车？他瞬间明白了，明天是月初，该交房租了，还有父亲昨天醉酒时又摔碎了一个暖水瓶，得买个新的。
“妈。”他轻声叫了一句，声音在雨声中几乎听不见。
王桂芬的身影顿住了，回过头，在黑暗中看向儿子的大致轮廓。“吵醒你了？快睡，明早还上学。”她的声音干涩而疲惫。
“我帮你。”陈实己经赤着脚跳下床，麻利地套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背心。
没有多余的推辞，母子俩一前一后，悄无声息地潜入了磅礴的雨幕中。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单薄的衣衫，陈实打了个寒颤，却紧紧跟上母亲的步伐。他们家在一条窄巷的最深处，煎饼车就锁在巷口一个简陋的油布棚子下。
棚子根本挡不住风雨，那辆锈迹斑斑、写满岁月痕迹的煎饼车孤零零地停在那里，车轮旁还放着半袋面粉，己经被溅起的雨水打湿了一角。王桂芬扑过去，第一反应是用雨衣去盖那袋面，然后才去开车锁。
“来，实娃，搭把手。”母亲低声说。
陈实立刻上前，用尽全身的力气，和母亲一推一拉，将那辆沉重的铁皮车从棚子里挪出来。车轮在泥泞的地面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呻吟。雨水糊住了眼睛，他抹了一把脸，和母亲一起，顶着风，推着车，一步一步向巷外挪去。他们必须赶在凌晨西点前，把车推到几公里外的纺织厂门口，那里早班的工人，是他们今天的第一批客人。
这辆煎饼车，是全家唯一的经济来源。父亲陈建国原本是国营机械厂的工人，几年前厂子效益不好，他成了第一批下岗人员。自此一蹶不振，终日与酒精和麻将牌为伍，家里的积蓄很快被掏空，还欠下了一屁股债。母亲王桂芬，这个沉默而坚韧的女人，用尽了最后一点补偿金和从娘家借来的钱，置办了这辆二手煎饼车，硬生生用柔弱的肩膀，扛起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风雨太大，车子行进得异常艰难。在一个上坡处，车轮陷进一个水坑，无论母子二人如何用力，车子只是徒劳地空转。
王桂芬停下来，大口喘着气，雨水顺着她花白的发丝流进脖颈。她看着在雨中拼命用肩膀顶住车尾，小脸憋得通红的儿子，眼眶猛地一热，混杂着雨水，分不清是冷是热。
就在这时，一道强烈的手电光柱刺破雨幕，照在他们身上。
“王桂芬？又是你！”一个带着不耐烦的声音响起。两个穿着深蓝色制服、披着雨衣的城管队员站在坡上，手电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母子二人和煎饼车上扫视。
陈实的心跳漏了一拍。母亲下意识地张开双臂，像母鸡护崽一样，挡在了车前。
“李……李队长，”王桂芬的声音带着恳求，“你看这雨……就让我今天出一次摊吧，就一次，娃的学费……”
“少来这套！”李队长挥挥手，语气强硬，“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这条街严禁无证经营！风里雨里跟我们打游击是吧？这次必须把车扣了！”
另一个年轻点的队员己经走上前来，伸手就要去拉车把。
“不能扣！”王桂芬尖叫一声，扑过去死死抓住车把，声音带着哭腔，“扣了车，我们一家就真的没活路了！”
“放手！妨碍执法连你一起带走！”李队长厉声喝道。
混乱中，陈实看着母亲那因用力而青筋暴起的手，看着城管队员那不容置疑的脸，一股混合着屈辱、愤怒和无力的情绪，像野草一样在他十二岁的心脏里疯狂燃烧。他猛地冲上前，不是去推车，也不是去理论，而是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噗通”一声，双膝跪倒在了冰冷的、积水的泥泞里。
“叔叔！求求你们了！”男孩的声音尖锐而凄厉，穿透雨幕，“放过我们吧！我妈她……她不容易啊！”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只有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
李队长愣住了，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他看着跪在泥水里的男孩，又看看那个死死护着车、如同护着幼崽的母兽般的女人，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也是有孩子的人。
“唉……”最终，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像什么样子！”他烦躁地挥挥手，“赶紧走赶紧走！别让我在这片儿再看到你们！快走！”
说完，他拉着同样有些发怔的同伴，转身快步消失在了雨幕中，仿佛在逃离什么令人不安的东西。
威胁解除，王桂芬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踉跄一下，靠在湿漉漉的车身上。陈实从泥水里爬起来，走到母亲身边，默默地再次扶住车把。
没有对话。母子二人再次用力，这一次，车轮奇迹般地从水坑里滚了出来。
他们终于把车推到了纺织厂附近一个相对隐蔽的街角。雨势稍歇，天色微明。王桂芬默默地生起火，坐上鏊子，开始和面。她的动作机械而熟练，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
陈实则拿起一块破抹布，一言不发地擦拭着车身上的泥水。他的膝盖上，两个湿漉漉的泥印格外刺眼。
“疼吗？”母亲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陈实摇了摇头。
过了一会儿，王桂芬轻轻地说：“以后……别再跪了。”
陈实擦拭的动作停了一下，低低地“嗯”了一声。他知道母亲的意思。人可以穷，但不能没了脊梁。但在他心里，为了保护这个家，为了保护母亲和那辆维系生命的煎饼车，他的脊梁可以暂时弯曲。这只是另一种形式的忍耐和战斗。
第一缕晨光刺破乌云，照亮了湿漉漉的街道。陆续有下夜班的工人走过来。
“老板娘，来个煎饼，加个蛋。”
王桂芬立刻换上了一种近乎本能的、谦卑而热情的笑容：“好嘞！您稍等！”
鏊子上升起袅袅炊烟，面糊摊开发出滋啦的声响，鸡蛋被打碎，散发出的香气。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它那艰难而又必须继续的轨道上。
陈实站在母亲身边，帮忙收钱、找零，递送煎饼。他看着母亲在烟火气中忙碌的侧影，看着她鬓角被雨水和汗水打湿的灰白头发，又想起刚才自己跪在泥水里的那一刻。
那一刻，他心中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地呐喊：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要让妈妈再也不用在雨夜里推车，再也不用对任何人露出那种哀求的笑容！”
这个信念，如同鏊子下不灭的炉火，在他幼小的心底，熊熊燃烧起来。
而此刻，在家里，弟弟陈锐还在梦中。他的梦里，没有冰冷的雨和泥泞的跪拜，只有他用粉笔在墙上画出的，一幢金碧辉煌、高耸入云的——大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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