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无边无际，没有重量，也没有时间的黑暗。
周晓阳的意识像一粒微尘，在这片永恒的虚空中漂浮。他最后的记忆，是2023年上海那间昂贵却冰冷的单人病房。窗外的陆家嘴霓虹璀璨，如同幻梦，却穿透不了病房内死亡的沉寂。心电监护仪上那一声拖长了尾音的“滴——”声，是他与那个世界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联结。
然后，一切归于虚无。
他的一生，在那声长鸣后，变成了一部加速播放且无声的老旧胶片电影。寒窗苦读，侥幸挤过高考的独木桥，成为一名普通的中学教师，在粉笔灰和微薄薪水中蹉跎了数十年。他亲眼见证了这个国家最为狂飙突进的年代，股市的疯涨，楼市的魔幻，互联网的造富神话……每一次时代的浪潮涌来，他都隐约看见了那金色的浪尖，却总是在关键的抉择时刻，因为信息的滞后、资本的匮乏或是根植于灵魂深处的谨慎与胆怯，慢了半步，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机会从指缝溜走，看着旁人乘风破浪。
他曾在中石油上市巅峰时冲进去，站了十年的高岗；他曾凑齐了首付却犹豫了两个月，最终眼睁睁看中意的楼盘价格翻了一番；他甚至曾在朋友劝说下了解过比特币，却因其虚无缥缈而一笑置之……
太多的如果，太多的遗憾，像一根根冰冷的针，扎在他渐趋麻木的灵魂上。最终，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将他按倒在这昂贵的病床上，用光了半生积蓄，也耗尽了他对这个世界最后的一点热情。
不甘心啊……
如果能重来一次，如果能带着这半生的阅历和对未来脉络的知晓，重回那个风云激荡的起点……
这念头，如同最后一点星火，在他即将彻底沉沦于黑暗的意识中，猛地一闪。
下一刻，天旋地转！
仿佛宇宙爆炸，又好似时空倒卷，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攫住了他这粒微尘，疯狂地向下拉扯、坠落！
“咳！咳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让周晓阳猛地睁开了眼睛。他贪婪地大口呼吸，胸腔里火辣辣地疼，仿佛刚刚逃离了溺水的绝境。吸入的空气带着一股极其熟悉而又陌生的浑浊气味——劣质煤球没有充分燃烧产生的呛人烟味、公共厨房里隔夜饭菜馊掉的酸腐气、还有老房子木头和石灰墙在梅雨季节过后散发出的淡淡霉味。
几种味道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种独属于某个年代、某个空间的、刻骨铭心的气息。
他愣住了，咳嗽带来的生理性泪水模糊了视线，他用力眨了眨眼，看清了周围。
低矮、泛黄的木质天花板，因为常年漏雨而晕开几片深褐色的水渍，如同拙劣的地图。几道深刻的裂缝蜿蜒爬行，仿佛岁月的伤疤。一盏蒙着厚厚灰尘、用一根花线垂吊下来的白炽灯泡，孤零零地悬在头顶，开关是那种老式的拉线绳。
他僵硬地转动脖颈。
斑驳的墙壁上，糊着己经发黄发脆的旧报纸，上面的字迹大多模糊，但那个年代特有的、充满力量感的粗黑体大标题依然顽强地显露着——《抓纲治国，夺取新的胜利！》。靠墙放着一个暗红色的五斗橱，油漆剥落得厉害，边缘露出了木头本色。橱面上，一个印着鲜艳红双喜字的搪瓷缸缺了个小口，旁边是一个罩着方形玻璃罩的白色毛主席半身石膏像，像身擦拭得很干净，显出一种小心翼翼的敬重。
这是……
周晓阳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他猛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身体——瘦削的胸膛，肋骨隐约可见，皮肤是长期缺乏营养的苍白，但肌肉线条年轻而紧实。
这不是他那具被岁月、压力和疾病掏空了的、年近花甲的躯壳！
他颤抖着伸出自己的手，这双手，指节分明，手掌虽然不算宽厚，却充满了年轻的活力与韧性，没有一丝老人斑，没有那因长期握粉笔而微微变形的手指。
恐慌，不，是一种近乎荒诞的狂喜与难以置信交织的剧烈情绪，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的脑海。
他猛地掀开身上那床打着补丁、却洗得发白的蓝色粗布被子，赤脚踩在了地上。冰冷、粗糙的水泥地面瞬间刺激着他的脚底神经。他踉跄着扑到那个唯一的、对着床的木质衣柜前，柜门上方有一面巴掌大的、水银己经有些剥落的小镜子。
镜子里，映出一张稚嫩、清瘦，却毫无血色的脸。眉毛很浓，眼睛因为刚刚剧烈的咳嗽还泛着红，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惊骇和与年龄完全不符的茫然。嘴唇上方，有一层淡淡的、新生的绒毛。喉结明显，随着他艰难的吞咽动作上下滚动。
这是他！
是他十七岁那年的模样！
他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尖锐的疼痛感如此真实，绝非梦境。
这里……是他位于上海南市区（后来并入了黄浦区）老城厢的那个家！是那个被称为“亭子间”的，只有八九个平方，冬冷夏热，阴暗潮湿，却承载了他整个青少年时代记忆的地方！这个家，早在九十年代末的旧城改造中，就被彻底拆除，变成了宽阔的马路和高耸的商业楼盘。
他，周晓阳，重生了！回到了1977年的秋天！
“晓阳？你怎么起来了？咳得这么厉害，是不是夜里掀被子着凉了？”
门外，传来一个带着浓重江南口音、充满了焦急和关切的女性声音，伴随着由远及近的、急促的脚步声。
这声音……
周晓阳的呼吸再次停滞，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涌向了头顶。他死死地盯着那扇虚掩着的、漆皮剥落得如同地图板块一样的木门。
“吱呀——”
一声令人牙酸的、属于老旧合页的呻吟。
门被推开了。
一个身材瘦小、穿着洗得发白的藏蓝色卡其布罩衫、腰间系着一条打着补丁的围裙的中年女人，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搪瓷碗，快步走了进来。她看起来不到五十岁，但长年的辛劳和营养不良，让她显得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眼角额头刻满了深深的皱纹，鬓角己经花白，在从糊着透明塑料薄膜的窗户透进来的、朦胧天光下，格外刺眼。
然而，她的眼神，那看向周晓阳的、充满了纯粹而质朴的担忧和疼爱的眼神，却像一道闪电，瞬间击穿了周晓阳所有的心理防线。
是母亲！李素华！
是他记忆中，早在九十年代初就因为积劳成疾、无钱彻底医治而撒手人寰的母亲！是他在无数个深夜悔恨不己，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母亲！
“妈……”周晓阳张了张嘴，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一个沙哑得几乎变调的音节。巨大的震惊和汹涌如潮水般的酸楚，让他鼻腔一酸，视线瞬间被滚烫的液体彻底模糊。
“哎呦，脸色这么难看，真病了啊？”李素华见状，更是心急，连忙把碗放在五斗橱上，那里面是稀薄的能照出人影的米汤和一小撮酱菜。她伸出那双粗糙、布满了裂口和老茧的手，不由分说地覆上他的额头，那掌心带着操劳的温热和岁月的粗粝感。
“不烧啊……”她喃喃自语，眉头紧锁，“是不是心里有事？别怕，啊，你爸也是为你好。今天街道的王干部要来咱家，了解待业青年情况。你爸在厂里求爷爷告奶奶，总算有点眉目，想着看能不能让你顶了他的班，早点进纺织厂，当个机修学徒，好歹是份正经工作，吃国家粮，也算了却我们一桩心事了……”
顶班？进纺织厂？机修学徒？
这几个关键词，像一把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插进了周晓阳记忆深处那把尘封的大锁。
对了！前世的他，就是在1977年的秋天，在迷茫和对未来的恐惧中，听从了父亲的安排，顶替父亲进了那家国营纺织厂，成为一名三班倒的机修工。从此，机油味、震耳欲聋的织机轰鸣声、微薄却稳定的工资、以及一眼就能望到头的未来，构成了他接下来十几年的人生基调。也正是这份“稳定”，磨掉了他最后一丝锐气，让他错过了后面接踵而至的、那些足以改变命运的巨大机遇。
而此刻，他脑海中另一个声音，如同划破厚重云层的惊雷，轰然炸响——
1977年！冬天！那场中断了十年、刚刚恢复的、改变了无数人命运的高等学校招生考试！
历史的车轮，正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然转向！一个冰河解冻、万物复苏的伟大时代，正撩开它厚重帷幕的一角！
重生带来的巨大眩晕感和时空错乱感尚未完全消退，但一股前所未有的、几乎要将他灵魂都点燃的火焰，己在他这具年轻的胸膛里，熊熊燃烧起来！
他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不仅仅是回到了这个物质匮乏、前途未卜的1977年，更是回到了一个充满遗憾，也充满了无限可能、遍地黄金的历史拐点！
他看着母亲那张被生活刻满了风霜、却依旧为他担忧的脸，用力地、深深地吸了一口这浑浊却真实的空气。他抬起手，用袖子狠狠抹去眼角不受控制溢出的泪水，仿佛要将前世的懦弱、悔恨和失意一并擦去。
他的目光，越过母亲瘦削的肩膀，投向窗外那片被邻居家黑色屋瓦和横斜电线切割开的、灰蓝色的天空。眼神里，最初的惊骇与茫然己经褪去，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如同磐石般的坚定，正在迅速沉淀、凝聚。
“妈，我没事。”
他开口，声音依旧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是对着过去那个庸碌无为的自己告别，也是对脚下这片即将风起云涌的土地宣告。
“我……只是做了一个很长、很累的梦。”
他停顿了一下，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有力而蓬勃的跳动。
“现在，梦醒了。”
新的命运之纸，己经在他面前铺开。而他，紧握着来自未来的笔，即将落下浓墨重彩的第一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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