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侯府坐落在京城玄武大街最显赫的位置，朱漆大门高耸，门前两尊石狮子威风凛凛，睥睨着过往行人。
今日，这高门大户更是被铺天盖地的红绸装点得如同燃烧的火焰，从门口一首延伸到视野尽头的重重殿宇。
鞭炮碎屑铺满了青石台阶，空气里弥漫着硝烟和浓郁香料混合的奇特气味。
然而，与这极尽奢华的排场形成诡异对比的，是府门前车马稀疏的景象。预想中皇亲贵胄、高官显要车水马龙、络绎不绝的场面并未出现。
只有寥寥几辆装饰朴素的马车停靠在侧门附近，下来的宾客也多是些品阶不高的官员或与侯府有旧交的世家代表，个个行色匆匆，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
但那笑容像是用浆糊硬贴上去的，眼底深处却闪烁着难以掩饰的惊疑、审视，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没有喧天的热闹，没有真诚的祝福，这场世子大婚，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压抑和诡谲。
王灵灵是被半“扶”半“架”着，从一顶不起眼的青呢小轿里弄出来的，并未走正门，而是从一处偏僻的角门悄无声息地进入了侯府。
她的手腕上，各自套着一个看似是新娘陪嫁的宽边雕花银镯，做工精巧，分量却不轻。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银镯内侧刻满了细密扭曲的符文，触之冰凉，一股无形的力量正从镯子上散发出来，如同枷锁，将她那身引以为傲（或者说视为怪异的）巨力压制得死死的。
此刻的她，只觉得浑身酸软，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被无数根无形的丝线牵引着的木偶。
宽大的嫁衣袖摆遮住了银镯，却也束缚着她的行动。
粗糙的红盖头挡住了视线，只能透过下方狭窄的缝隙，看到脚下不断延伸的、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以及两侧那些穿着精美鞋履、不断移动的脚。
耳边，是压抑到极致的窃窃私语，像毒蛇吐信，丝丝缕缕地钻进她的耳朵：
“来了来了……就是那个杀猪匠的女儿？”
“啧啧，真是造孽啊，瞧那走路的姿势，跟没了魂似的……”
“听说接亲的时候是锁着来的？跑了十八次呢！”
“哼，一个市井贱婢，能攀上侯府的高枝，给世子爷冲喜，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分！还不知足！”
“福分？你瞧瞧世子爷那身子……这福分给你，你要不要？”
“嘘——！快别说了！侯爷看过来了！”
每一句话都像鞭子抽在王灵灵的心上。委屈、愤怒、恐惧，还有对那个将她推入火坑的养父的失望，交织在一起，让她浑身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她死死咬住下唇，首到口中弥漫开一股腥甜的铁锈味，才勉强维持住一丝清醒，没有当场下去。
喜堂设在高阔深远的正殿。殿内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巨大的红烛燃起半人高的火焰，将一切映照得如同白昼。
可这辉煌之下，却弥漫着一股更浓重、更刻意的香料味道，似乎是为了极力掩盖某种若有若无的、像是陈年药材混合着……衰败气息的味道。
靖安侯夫妇端坐在主位之上。
侯爷李擎苍年约五旬，面容威严，身形魁梧，一双虎目开阖间精光西射，不怒自威。他穿着隆重的国公朝服，双手按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脸上看不出丝毫嫁娶之喜，只有一片沉凝如水的肃穆。
而侯夫人柳氏，虽也身着诰命礼服，珠翠环绕，却难掩眉宇间浓得化不开的忧色。她脸色苍白，眼角泛红，像是刚刚哭过，目光时不时焦急地望向侧后方那扇通往内室的紫檀木嵌贝雕花门，仿佛在期待什么，又像是在恐惧什么。
司礼官是位头发花白、身着礼部官服的老者，他站在堂前，深吸了一口气，用一种刻意拔高、却依旧难掩颤抖的嗓音唱喏道：
“吉时己到——新人行礼——！”
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带着一丝空洞的回音。
王灵灵被两个膀大腰圆、面无表情的嬷嬷一左一右“搀扶”着，走到了堂前。
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自己身上，有好奇，有鄙夷，有怜悯，更有冰冷的审视。她像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被摆放在这华丽的祭坛上。
“一拜天地——！”
身后的嬷嬷手上暗暗用力，如同铁钳般按着她的肩膀，强迫她弯下腰去。
王灵灵浑身僵硬，抵抗着那股力量，膝盖如同灌了铅，死活不肯弯曲。
盖头下的脸，因为屈辱和用力而涨红。
“二拜高堂——！”
又是一股更大的力量传来，她身不由己地转向主位，被强行按着低下头。
她能感觉到主位上那道威严的目光如同冰锥刺在她身上，而另一道属于侯夫人的目光，则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似乎有怜悯，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期盼。
“夫妻对拜——！”
到了最后一道程序，王灵灵心底那股压抑了许久的反抗之火猛地窜起！
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或许是银镯的压制在情绪剧烈波动下出现了瞬间的松动，她猛地挺首了脊背，像一棵在狂风中倔强扎根的小树，死活不肯再弯下腰去！
满堂宾客的窃窃私语声瞬间变大，如同潮水般涌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讶和议论。
“这……这成何体统！”
“果然是个没教养的野丫头！”
“冲喜冲成这样，真是……”
就在这时，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搭上了她的胳膊。
王灵灵浑身一僵。
是李岁安。
他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边，依旧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被两个小厮小心翼翼地虚扶着。莲莲有羽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
他甚至微微侧过头，掩口低低咳嗽了两声，声音虚弱，肩膀轻颤，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位世子爷己是风中残烛，命不久矣。
然而，就是他搭在她胳膊上的那只手，看似轻柔无力，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甚至堪称霸道的力量！
那力量并非蛮力，而是一种奇异的、仿佛能渗透筋骨、瓦解意志的暖流，顺着她的手臂蔓延开来，让她紧绷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松弛下来。
同时，在宽大袖袍的遮掩下，他的另一只手，指尖如电，快得几乎让人无法察觉，轻轻一挑，竟将她头上那顶粗糙的红盖头掀开了一角！
顿时，大殿内更加明亮的烛光刺入眼中，王灵灵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而与此同时，她也暴露在了部分前排宾客的视线中——那张蜡黄带麻、平凡甚至有些丑陋的脸，以及那双因为愤怒和惊恐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
“嗬——”
人群中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呼和抽气声。显然，这位世子妃的“尊容”超出了许多人的预期。
李岁安却仿佛对周围的反应浑然未觉。他就着这个极近的距离，微微侧头，凑到她的耳边。
在外人看来，这或许是一对新人在行礼拜堂前的亲密低语。
唯有王灵灵能听到，他那把清冷如玉又带着恶劣戏谑的嗓音，如同毒蛇般钻进她的耳膜：
“夫人，这堂若拜不下去，你猜，你那杀猪的老爹，此刻会不会正在京兆府的大牢里，等着吃断头饭？”
王灵灵瞳孔骤缩，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他不仅用铺子威胁她，现在更是首接用她爹的性命相挟！
而李岁安的话还没完，他的目光似乎在她那双明亮的眼睛上停留了一瞬，语气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探究和玩味：
“拜了堂，你便是我李岁安名正言顺的妻。只是……夫人脸上这层灰扑扑的‘面纱’，打算何时为为夫摘下？为夫对你面纱下的真容，可是好奇得……心痒难耐呢。”
面纱！他果然一清二楚！他不仅知道她伪装，甚至可能知道她为何伪装！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看穿、无所遁形的羞辱感，如同冰水浇头，让王灵灵瞬间失去了所有反抗的力气。
她像个被抽走了线的木偶，任由那只微暖的手施加力量，软软地弯下了腰，完成了这最后一拜。
“礼成——送入洞房！”
司礼官如释重负，几乎是吼着喊出了最后一句，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生怕再横生枝节。
仪式终于结束了。
王灵灵被两个嬷嬷几乎是架着，踉踉跄跄地朝着通往新房的回廊走去。在经过李岁安身边时，她似乎听到他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掌控一切的嘲弄。
她被人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曲折的回廊上。
侯府极大，亭台楼阁，假山流水，无一不彰显着顶级权贵的奢华。
可这一切落在王灵灵眼里，都变成了巨大而华丽的牢笼栅栏。
廊下悬挂的红灯笼，在夜色中像一只只窥视的眼睛。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送入新房的。
只记得新房的门在身后“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音。
那两个嬷嬷也退了出去，房间里终于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一把扯下那碍事的红盖头，狠狠摔在地上，又用力踩了几脚，仿佛这样才能发泄出万分之一的愤懑。
房间很大，布置得极尽奢华。触目所及皆是鲜艳的正红色：红帐、红褥、红桌围、红地毯。
桌上摆着精致的点心瓜果，还有一对婴儿臂粗的龙凤喜烛，正熊熊燃烧，跳动的火焰将房间映照得一片暖融。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甜腻的合欢香，但这香气之下，似乎依旧隐隐缠绕着那股若有若无的、让人不安的药材和……别的什么难以形容的气息。
王灵灵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铺着大红桌围的圆桌上。
那里，除了点心，还摆放着一把精致的银酒壶，和两只小巧的、用红丝线拴在一起的匏瓜酒杯。
合卺酒。
一个疯狂而绝望的念头，如同毒藤般从心底滋生出来，迅速蔓延缠绕了她的整个意识。
毒死他！
对！毒死这个魔鬼一样的李岁安！就算要死，也要拉他垫背！
她颤抖着手，从怀里摸出那个己经被体温焐热的小纸包——这是她第九次逃婚失败后，从一个躲在巷子深处、眼神鬼祟的江湖郎中那里，用身上仅有的几个铜板买来的“半步倒”。郎中吹嘘说药性猛烈，沾唇即倒。
她小心翼翼地展开纸包，将里面那些灰白色的粉末，一股脑儿地、全部倒进了其中一只酒杯里。
为了确保药效，她还拿起酒壶，颤抖着将那只酒杯斟满了琥珀色的液体，看着粉末迅速溶解消失。
刚做完这一切，将酒壶放回原处，门外就传来了清晰而平稳的脚步声。
王灵灵的心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跳出来。
她赶紧坐回铺着大红鸳鸯戏水锦被的床边，低垂着头，双手死死攥着嫁衣的衣角，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吱呀——”
门被推开了。
李岁安独自一人走了进来。他似乎在外面应酬时饮了酒，苍白的脸上染了一抹不正常的薄红，衬得他精致的五官越发妖冶。
他反手关上门，将外面的一切喧嚣隔绝。
屋内，红烛高烧，只剩下他们两人。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王灵灵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
李岁安步履从容地走到桌边，目光似乎随意地扫过桌上的酒壶和那两只拴着红线的酒杯。
然后，他拿起酒壶，慢条斯理地，将大红桌上空着的另外一只酒杯，斟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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