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的微光，像一支蘸足了淡青颜料的画笔，小心翼翼地透过镂花木窗，将遗章阁内的昏暗一层层染开。
林墨言踩着吱呀作响的松木楼梯，踏上最高一层的藏卷阁。空气中弥漫着陈年木料、宣纸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时光沉淀后的清冷气息。他的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此间沉睡的万千过往。
他的目光掠过一排排静默的“章魂”。它们并非皆是书卷形态：一尊商鼎沉默而立，鼎身的饕餮纹在曦光中若隐若现，仿佛仍在吞吐着远古的祭祀烟火；一柄越王剑斜倚在架上，剑身虽覆着暗绿铜锈，却自有森然锐气透出；一幅《山河社稷图》 的残卷悬于壁间，墨色山水氤氲，似有云霞在其中缓缓流动。
今日，他例行拂拭的，是一块来自汉代的 “将军令”碑拓。他取过一旁以灵泉浸泡过的桑帛，动作轻柔而专注，拂过碑拓上每一道深刻的刻痕。指尖传来的，不仅是粗粝的触感，更有一丝沙场的金戈铁马之气，以及功成名就后的苍凉叹息。
“历史并非死物，”他心中默念着师父的教诲，“它们只是睡着了。而吾辈守章人，便是这时光长河畔的守夜人，护其安眠，维系河流之平稳。”
“墨言。”
一个温和而略显苍老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林墨言转身，恭敬行礼：“师父。”
来者正是遗章阁当代阁主，墨渊。他身着素朴葛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一双眼睛却澄澈如孩童，仿佛能洞穿世间一切迷雾。他走到那尊商鼎前，伸出枯瘦的手指，极轻地抚过鼎身。
“说说看，今日在此‘将军令’前，感受到了什么？”
林墨言略一沉吟，答道：“弟子感受到沙场决绝，将士用命，乃是一段开拓疆土、奠定盛世之基的雄壮历史。”
墨渊微微颔首，却又轻轻摇头：“你看到了大势，如观江海奔流，这很好。但历史不止有大势。”他指尖停在碑拓一角一个极不起眼的、模糊的刻痕上，“你看这里，像不像一个匆匆刻下的字？或许，是某个无名小卒，在出征前夜，于此碑上偷偷刻下心上人的名姓。那金戈铁马的宏大叙事之下，埋藏的是无数这样的微光与叹息。守护历史，既要见其雄浑，也需体察其微末之情啊。”
林墨言心神微震，低头道：“弟子受教。”
下了藏卷阁，林墨言为师父沏上一杯清茶。水汽袅袅升起，模糊了墨渊深邃的眼神。就在林墨言递过茶盏时，指尖不经意触碰到师父的手指，一阵极细微的刺痛骤然钻入脑海——那是他天生“真视之眼”不受控制时带来的副作用。他手腕微微一颤，几滴滚烫的茶水溅出，落在案几上。
墨渊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却并未点破，只是温和道：“心神不定，易为外物所侵。近日阁外气机流转似有异常，你需多凝神静气。”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串色泽沉静的沉香木手串，递了过来，“此物有宁神之效，随身戴着吧。”
“谢师父。”林墨言接过，一股沉静的香气隐隐传来，让他灵台一清。
午后，墨渊行至西侧璧架前，取下那枚被视为遗章阁重器之一的 《贞观玉佩》 。玉佩通体莹白，雕饰着精美的云龙纹，象征着那段海晏河清、万国来朝的煌煌盛世。然而，当墨渊的指尖拂过玉佩中心时，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在那温润的光泽之下，竟有一丝蛛网般细微的灰暗脉络，正悄然蔓延，如同健康的肌体下潜伏的隐疾。
他沉默良久，将玉佩放回原处，转身对林墨言嘱咐，声音比平日凝重了几分：“墨言，近日需每日检查内外防护阵法，不可有一日懈怠。尤其是……这枚玉佩。”
林墨言心中一紧，躬身应下。
日头偏西时，阁楼外围的守护结界传来一阵极其微弱的涟漪波动，寻常人绝难察觉。林墨言正在庭院中检查阵眼，心生感应，悄无声息地移至一株古树后。
只见一个身着劲装的少女身影正如灵猫般在迷阵中穿梭，她身形灵动，脸上却带着一丝被追捕的仓惶。是白天在集市上见过一面的那个飞贼。几名身着官服、气息彪悍的追兵己至结界边缘，大声呼喝。
少女（云雀）情急之下，竟歪打正着撞入了遗章阁的外围屏障之内。她惊魂未定地打量着这片突然出现的、与世隔绝的园林，眼中充满了好奇。
林墨言本刻启动机关将她缚住，交由官府。但当他看到她那双清澈明亮、带着野性与倔强的眸子时，心中一动。他悄然打了个手势，假山石壁上一处极其隐蔽的洞口无声滑开。云雀反应极快，身形一闪便钻了进去。
追兵在结界外徘徊片刻，终究不敢擅闯这看似寻常却又透着古怪的山林，悻悻离去。
待外面彻底安静下来，林墨言才打开机关。云雀从洞中跳出，拍去身上草屑，一双妙目在他脸上转了两圈，忽然狡黠一笑，抱拳道：“书呆子，没想到你这儿还有这种好地方！谢啦！”
话音未落，她手腕一翻，一枚小巧玲珑、做工精致的飞燕造型银饰“叮”一声轻响，落在了林墨言身前的石桌上。“这个送你，算是谢礼！我云雀从不欠人情。说不定……它能给你带来好运呢！”说完，也不待林墨言回应，她身形几个起落，便如一只真正的云雀，消失在暮色渐浓的林荫深处。
林墨言拾起那枚尚带着少女体温的银饰，飞燕栩栩如生，姿态灵动，仿佛下一刻便要振翅高飞。他摇了摇头，将其小心收起。这意外的插曲，像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在他平静的心湖中，漾开了一圈细微的、陌生的涟漪。
是夜，月华如水，流淌入静室。
林墨言在灯下，再次捧起那枚《贞观玉佩》。他戴着师父所赠的沉香手串，心神宁静。然而，当他试图更深入地感知，指尖无意间触碰到玉佩中心那道灰暗脉络时——
“嗡！”
一股远比白天剧烈十倍的尖锐痛感，如同冰锥般狠狠刺入他的脑海！眼前的灯火、书案瞬间扭曲、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漫天火光，破碎的城垣，以及无数凄厉的哭喊。一座象征着无上荣耀的巨大碑石，正在他眼前崩塌，一个戴着暗金色兜帽的神秘身影，立于废墟之上，正将手按在碑石上。那手掌所触之处，碑石的光芒迅速黯淡，坚实的石质如同被风化的沙土，簌簌而下，化为齑粉！
那兜帽之下，似乎有两道冰冷的目光，穿透了历史的烟尘，向他扫来！
幻象戛然而止。
林墨言猛地回过神，发现自己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背心己被冷汗彻底浸透。他大口喘息着，心脏狂跳不止。他下意识地握紧左手腕上的沉香手串，却骇然发现，其中最大的一颗珠子上，竟凭空多了一道深深的裂痕，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斩过。
他抬头望向窗外，夜色浓重如墨，万籁俱寂。唯有风声穿过古老殿宇的飞檐，发出悠长而呜咽的回响，如泣如诉。
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不安，将他紧紧包裹。
（第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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