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日古园里的相认之后,我与我的恒暝,便达成了一种微妙的盟约。它不再仅仅是尾随的阴影,有时,它更像一件贴身的旧衣,或者一具无声的、过于庞大的躯壳。我穿着它,住着它,行走坐卧。旁人看不出,只觉得我比以往更沉默了些。只有我知道,我的五感仿佛被隔了一层,世界的声响与色彩传到我这里,都先要经过那片恒暝的过滤,减了三分锐利,添了七分沉郁。
这感觉,引着我走向老屋。
老屋在一条巷子深处,几十年了,巷子外的世界翻新了好几遍,它却像被时间遗忘的标本,固执地维持着旧貌。青砖的墙缝里,野草枯了又荣,门上的铜环被岁月磨得温润,却也锈蚀出斑驳的绿。钥匙插进锁孔,发出一种滞涩而熟悉的“咔哒”声,像是惊醒了某个沉睡的梦。
推开门,一股气息扑面而来。那不是寻常的霉味,那是光阴本身的味道。是陈年的木头、受潮的书籍、夏日暴雨后残留在砖地上的水汽,以及无数个日夜在此呼吸、走动、生存所积淀下来的,一种复杂的、无法复制的生命场。光线从高处的窄窗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它们翻滚、沉浮,像宇宙间无名的星尘。
我便在这星尘里坐下,在我的恒暝的怀抱里坐下。我想找寻它的来处。它总该有个开始,像一条河,总该有个最初的泉眼。
记忆这东西,是靠不住的。它不像档案,分门别类,条理清晰。它是一片混沌的沼泽,你站在岸边,能望见的只是表面的水光草色,底下埋藏着什么,谁也不知道。你越是用力回想,脚陷得越深,有时非但捞不起想要的,反而被其他更汹涌的泥沙没顶。
我闭上眼,让自己沉入这片沼泽。
最先浮上来的,是一些光斑,一些声音的碎片。是夏夜里祖母摇着蒲扇哼唱的、没有歌词的曲调,那调子悠长而哀婉,仿佛从很远古的年代漂流而来;是冬天,炉火上的水壶发出的、单调而催眠的“嘶嘶”声,伴随着屋外北风掠过电线时凄厉的呜咽。这些碎片温暖而柔软,像沼泽表面覆盖的苔藓。但我的恒暝,不在这里面。它在那苔藓之下,在更深的、冰凉的泥泞里。
我继续下潜。
我仿佛看见一个孩子,是的,那应该是我。他蹲在院子的角落,盯着一群蚂蚁搬家,一看就是整个下午。他看着它们如何用触角相互交流,如何齐心协力搬运一块比它们身体大得多的食物残渣,如何组成一支浩浩荡荡的、秩序井然的队伍。他看得那样入神,仿佛自己也成了它们中的一员。然而,当祖母喊他回家吃饭的声音传来,他站起身,那短暂的、属于蚂蚁王国的身份便瞬间剥离。他走回人的世界,心里却留下了一片空洞。那片空洞里,是不是最早渗入的“恒暝”?一种对另一种生命形态的窥探与疏离,一种意识到自身孤独的最初颤栗?
还有一个午后,我确切地记得是午后,因为阳光把窗棂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地面上,像一道道栅栏。我无意中在父母衣柜深处,摸到一个冰凉的、硬硬的东西。我费力地把它掏出来,那是一本深蓝色封皮的相册,边缘己经磨损,散发出樟脑和旧纸张混合的气味。我翻开它,里面是许多我从未见过的人。穿着长衫的男人,围着旗袍的女人,表情一律是肃穆的,带着那个时代照相术所规定的、近乎悲怆的庄重。他们是谁?是某个我本该叫姑奶奶的人吗?是某个早己湮没在历史里的堂房亲戚吗?父母从未详细提起,他们像一页被匆匆翻过的历史。我指着照片问母亲,她瞥了一眼,淡淡地说:“哦,是老辈儿的人了,都不在了。”
都不在了。
那句话,像一枚冰冷的钉子,把我钉在了时间之墙的某一处。我忽然意识到,在我存在之前,有一条漫长的、由无数“都不在了”的人所组成的河流;在我存在之后,这条河流仍将无尽地延伸下去。而我,只是其中短暂到可以忽略不计的一瞬。那种宏大与渺小之间的强烈对比,那种面对时间深渊的眩晕感,是否,就是“恒暝”第一次露出它那吞噬一切的本相?
但似乎,还不是全部。这些记忆,都还带着一种旁观者的、后知后觉的推演。恒暝的核心,应该比这更首接,更肉身,更不容分说。
我的思绪,最终停在了一个与身体有关的画面上。
是病。童年时代,我似乎比别的孩子更容易生病。也不是什么大病,无非是发烧、咳嗽,但在那些被高烧统治的夜晚,世界会变得完全不同。白昼里熟悉的一切,桌椅、窗帘、台灯,在昏暗与高热的视野里,都会扭曲、变形,带上一种诡异的、富有威胁的生命。身体的边界感消失了,我觉得自己像一团在黑暗中膨胀又收缩的、滚烫的云。时间也变得粘稠而缓慢,一秒被拉得像一个世纪那么长。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耳膜上擂鼓的声音,听到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那是一种喧嚣的、却又无比孤寂的声音。
在那样的时刻,没有故事,没有玩具,没有安慰。只有身体纯粹的痛苦,和意识在痛苦中的漂浮。母亲会用手探我的额头,她的手是凉的,但那凉意转瞬即逝,无法渗透那滚烫的内部。她会给我水喝,但那水经过喉咙,仿佛浇在烧红的石头上,“刺啦”一声就化作了空虚的蒸汽。
外界的一切援助,都显得隔靴搔痒。我只能独自面对那片由高热和黑暗构筑的、绝对的领域。在那里,我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这具身体,它既是“我”,又是一个我无法完全掌控的、陌生的“他者”。它会疼痛,会疲惫,会背叛我的意志。而那片恒暝,是否就是在那样一个又一个被高烧照亮的夜晚,悄悄地、永久地,驻扎进了我这具脆弱的躯壳,成为了我生命最基底的颜色?它是我对生命这种“有限性”与“异己性”的最初的、也是最深刻的体认。
我睁开眼,老屋里的光线己经黯淡了下去,暮色再次从西面八方围拢过来。我的恒暝,在这片它可能诞生的地方,显得更加沉静,更加自如。它弥漫在每一件旧物之间,与空气中的微尘共舞。
我站起身,没有开灯。在昏暗中,我的手指拂过冰凉的墙面,拂过那张旧书桌磨光了漆的边缘。我仿佛能触碰到那些沉淀在里面的时间,触碰到那些“都不在了”的先人留下的、无声的信息。
我明白了,恒暝的来处,不是一个单一的泉眼。它是一条地下暗河,由无数支流汇成:对孤独的最初觉察,对时间无情的好奇,以及,这具会病、会痛、终将消亡的肉体所带来的、最初的禁锢感。
它不是外来的入侵者,它是我自身的一部分,是我之所以成为“我”的,那些最原始、最坚硬的材料。
我走出老屋,锁上门。那声“咔哒”再次响起,像是把一段探寻的时光,也一并锁在了里面。
巷口的路灯己经亮了,在地上投下昏黄的光晕。我走在光与影的交界处,我的恒暝忠实地跟随着我,或者说,我就是它,行走在人间。
我们一同,回我们的去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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