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缺席，像地坛里多出了一个无形的、只有我能感知到的空洞。那张空荡荡的长椅，比任何满座的席位都更具存在感。风穿过它，阳光照亮它，雨水打湿它，它都沉默着，以一种近乎残酷的坦然，宣告着一个“在场”的永久消逝。起初的几天，我的恒暝似乎因这失去的坐标而有些微的紊乱，像罗盘失去了磁极，指针茫然地打着转。我会下意识地在那个时间走向那个角落，然后对着空椅怔愣片刻，再默默地离开。
但奇怪的是，预想中那铺天盖地的悲凉并未降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更为深沉的东西。老人的消失，并未带走他留下的回响，反而将那回响淬炼得更加纯粹，更加内化。他不再是一个外部的、可供观察和倚靠的“他者”，他成了我内部恒暝的一部分，一种精神性的存在，一个沉默的、永恒的对话者。
我不再仅仅去地坛“感受”或“逃避”。我开始带着一种近乎研究的态度，重新审视这片与我纠缠半生的园子，以及我自身这片无边无际的内部荒原。我不再甘心只做一个被动的承受者，一个被命运之笔随意涂抹的字符。我想弄明白，这恒暝的机理，这命运的纹路，究竟是如何运作的。即便无法改变，我也要看清它运转的齿轮与链条。
这念头一起，一切都变得不同了。
以前看那老柏树，只觉得它苍凉、孤寂，是恒暝在外部世界的象征。现在，我会走近它，伸手去触摸它皲裂的、粗糙得如同青铜器表皮的树干。那触感，坚硬，冰冷，带着岁月磨砺出的、不容置疑的质感。我的指尖划过那些深凹的裂纹，仿佛能读到它年轮里记载的，无数个我未曾经历的风霜雨雪，无数个寂静的白昼与黑夜。它的恒暝，是向外生长的，是扩张的，是充满了与自然之力抗争的、坚韧的历史的。而我的，是向内塌陷的，是收敛的，是无声消化所有撞击的、柔软的深渊。形式不同，本质却都是一种存在的耐力。
以前听风声，只觉得它呜咽，是恒暝流动的声音。现在，我会闭上眼睛，仔细分辨。风掠过松针，是细密急促的沙沙声，像无数窃窃私语；穿过光秃的枝桠，是干燥萧瑟的呼啸，带着金属般的凛冽；卷起地上的落叶，又是轻柔琐碎的摩擦，仿佛时光流逝的脚步声。这风，不再是单一的、代表悲戚的符号，它是一个丰富的、多声部的合唱。我的恒暝，是否也并非单一的沉寂？在那片看似统一的黑暗底下，是否也存在着不同的“音区”和“质地”？那些微光的闪烁，是否就是其中较为明亮、较为轻盈的“音色”？
我甚至开始重新审视我的身体，这具我曾怨恨过、后又因其健全而倍感荒谬的躯壳。我尝试着像观察地坛的草木一样，观察它内部的“天气”。饥饿感袭来时，那不只是一阵空洞的收缩，那是一种强烈的、指向外部世界的索取欲望，作者“文祈愿”推荐阅读《她与恒暝》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一种生命本能的驱动。疲惫降临时，那不只是一阵酸软无力，那是身体在发出需要休息、需要补充的明确信号，一种自我保护的精密机制。就连心脏那稳定或不稳定的跳动，也不再仅仅是生命存在的冰冷证据，它是我内部宇宙的节律，是推动血液去滋养每一个角落、维持这片内部疆域运转的动力核心。
我的身体，不再仅仅是恒暝的容器，它本身就是一片微缩的、活着的自然。有风暴，有晴空，有肥沃的土壤，也有贫瘠的荒漠。而那片恒暝，就是这片内部自然的天空，有时晴朗无云，有时阴云密布，有时繁星满天，有时则是漫长的、不见日月星辰的极夜。
这种视角的转变，带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主体性。我不再是那个被囚禁在内部荒原的、无助的囚徒。我成了这片荒原的领主，一个带着好奇与耐心，甚至是带着某种责任感，去勘探、去管理、去试图理解自己领土的统治者。尽管这片领土广袤、荒凉，且时常气候恶劣，但它确确实实，是属于我的。
我记起了老屋，记起了那些“都不在了”的先人。他们的命运，他们的恒暝，是否也曾被他们如此这般地、沉默地勘探和承受过？他们是否也在各自的 internal world里，与他们的孤独、他们的苦难、他们的时代，达成过某种只有他们自己知晓的、悲壮的和解？这种跨越时空的想象，不再带来被遗传的绝望，反而产生了一种奇异的连接感。我仿佛加入了一个隐秘的、由无数沉默灵魂组成的行会，我们的会费，就是各自对自身命运深刻的、不对外言说的体认。
有一天，我再次经过那张空长椅。我没有停留，只是放慢了脚步。阳光很好，把椅子照耀得暖洋洋的，仿佛还残留着老人的体温。我忽然意识到，我对他的怀念，不再是纯粹的悲伤，而是一种感激。感激他曾以他的“在场”，向我示范了一种与自身黑暗和解的可能性。他不是来拯救我的，他只是来告诉我，这条路，可以这样走。
我的恒暝依旧在。它没有减少一分一毫。但它似乎，不再那么可怕了。它从一种吞噬性的、异己的力量，逐渐变成了一种我可以与之相处的、甚至是赖以认识世界和自我的独特介质。就像地坛那些古老的砖石，因为它们的存在，因为它们承载的时光，这园子才成其为地坛，而非一片普通的绿地。
我依旧是孤独的。这一点，从未改变，也永不会改变。
但我开始学习，如何与这绝对的孤独，平起平坐。
我不再问它何时离开，也不再奢求将它填满。
我只是转过身，面对着这片属于我自己的、无边无际的恒暝，用一种平静的，甚至是带着一丝探究意味的语气，对它说：
“好吧，我们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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