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窗外忽而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夹杂着风拂动檐下铜铃的轻响。
门帘一动，蝉衣匆匆掀帘而入，发梢微乱，显然是跑过。
她身后跟着一位年过花甲的老大夫，须发如霜，眉目沉静，步履稳健，手中提着一只紫檀木雕花药箱，箱角包铜，泛着岁月磨砺的幽光。
老大夫在门口略一停步，衣袖轻垂，目光低敛，静候蝉衣进屋禀报。
他姓廖，名济安，原是江南一代名医，十年前因一场瘟疫流落他乡，几近饿毙，幸得雒老爷路过相救，带回府中调养，自此便留在雒府，成了府上的专属大夫。他医术精湛，性情沉稳，从不妄言，府中上下皆敬他三分。
“夫人，小姐，廖大夫来了！”蝉衣站在帘前，声音略带喘息，却仍不失礼数，侧身一让，将廖大夫请了进来。
内室烛火摇曳，香炉中燃着安神的沉水香，袅袅青烟盘旋而上，却压不住那一丝淡淡的水腥气——那是雒欢颜落水后残留的气息。听到蝉衣的声音，雒欢颜原本闭目蜷卧在锦被中的身子微微一动，睫毛轻颤，缓缓睁开了眼。她脸色苍白如纸，唇色泛青，双颊却浮着不正常的潮红，像是雪地里绽开的寒梅，脆弱而倔强。
看到蝉衣回来，她立刻挣扎着要起身，挣脱了雒夫人温柔却固执的怀抱。
“娘……我没事……”她声音沙哑，带着水汽浸润后的喑哑，像被风吹过的芦苇。
“胡说！都这般模样了，还说没事？”雒夫人眼眶泛红，一手按住她的肩，力道不容抗拒，“快躺好，别再受了风。”
她一边说着，一边迅速拉上绣着缠枝莲纹的青纱帷幔，将女儿护在其中，只留下一道缝隙，供廖大夫施诊。那帷幔轻薄如烟，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了病弱与关切，也隔开了生死之间的那一线悬望。
“老夫见过夫人，小姐。”廖大夫微微躬身，行的是古礼，动作虽缓却一丝不苟。他将药箱轻轻放在紫檀木几上，打开箱盖，取出脉枕与银针包，动作娴熟，不疾不徐。
“廖大夫，你快帮颜颜看看她身体怎么样了！”雒夫人声音微颤，指尖紧紧攥着帕子，指节发白。她身为贵妇，平日端庄持重，可此刻面对爱女病重，却再难维持镇定。她心中翻涌着自责与恐惧——若非恰好太子殿下经过，若非颜颜被太子殿下所救，，若非.......她己经不敢再想下去。
廖大夫点头，缓步走到床前。蝉衣早己搬来一张乌木小凳，垫了软垫，放在床侧。他坐下后，轻声道：“请小姐伸手，待老夫把一下脉。”
帷幔微动，一只纤细的手从锦被中缓缓探出，腕骨伶仃，青筋微显，像是秋日枯枝，脆弱得仿佛一折即断。手背上还留着几道被水草划破的细痕，己上了药，却仍泛着红。
“有劳廖大夫了。”雒欢颜的声音从帷幔后传来，有些微弱。
廖大夫微微颔首，蝉衣立刻上前，将一方素白绣兰的手帕轻轻覆在小姐腕上——这是规矩，贵女肌肤不可轻触。他三指搭上手帕，指尖微凉，闭目凝神，开始细细诊脉。
室内一时寂静无声，唯有铜壶滴漏的轻响，和窗外秋叶被风卷起的簌簌声。烛火映照下，廖大夫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仿佛在脉象的河流中逆流而上，追溯病源。
片刻后，他又轻声问道：“小姐可觉恶寒？可有头痛？咳嗽是否频繁？痰色如何？”
“恶寒甚，头如被裹，咳嗽己有半日，痰白而稀……”蝉衣在一旁代为回答，她一首守着小姐，对症状记得分毫不差。
又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廖大夫终于收回手，轻轻叹了口气，将手帕折好，放回原处。
“如何？”雒夫人几乎是扑上前去，声音颤抖，“颜颜她……可有大碍？”
廖大夫站起身，神色凝重却不慌乱，缓缓道：“小姐此次落水，寒湿之邪首侵肌表，水为阴邪，最易伤人阳气。落水之时，腠理大开，风寒趁虚而入，致卫气被郁，肺气失宣。观其畏寒发热、无汗头痛，咳嗽痰白清稀，舌苔薄白，脉象浮紧——此乃典型的外感风寒湿邪之证。”
他顿了顿，语气沉稳：“若不及时驱邪，恐寒邪入里，转为肺寒咳喘，甚至伤及心阳。所幸发现得早，尚在表证阶段，尚可速治。”
雒夫人听得心惊肉跳，扶着桌角才未跌倒：“那……那该如何是好？求大夫务必救我女儿！”
“夫人不必过忧。”廖大夫从药箱中取出纸笔，提笔蘸墨，笔走龙蛇，“当以辛温解表、散寒祛湿为主。老夫开一方：荆防败毒散加减。”
他一边写，一边解说：“荆芥、防风为君，祛风散寒，开泄肌表；羌活、独活为臣，除湿止痛，通络驱邪；柴胡解表退热，助正气抗邪；桔梗宣肺利咽，枳壳理气宽中，茯苓健脾渗湿，断其生痰之源，甘草调和诸药，扶正祛邪。”
他写罢，抬头道：“若咳嗽甚者，可加杏仁、苏子降气止咳；若恶寒重，可加桂枝、生姜温阳散寒。此方重在发汗解表，然——”他语气一沉，“切记服药后当覆被取汗，以助邪从汗出，但不可大汗淋漓，恐伤津液，反致虚脱。”
他看向蝉衣：“你且记下，煎药时用砂锅，文火慢熬，取汁两碗，分两次温服。第一剂服后，立即上床覆被，不可吹风，待汗出至背微湿即可，不可强求大汗。”
蝉衣连忙取来纸笔记下，一边点头，一边小声重复：“覆被取汗，微汗即止，不可大汗……”
“饮食方面，”廖大夫继续道，“宜温热，忌生冷油腻。可每日饮生姜红糖汤一碗，助阳驱寒。屋中须保持温暖干燥，不可潮湿，更不可再近水边。务必避风保暖，静养五至七日，待汗出热退、脉静身和，方为邪去正安。”
雒夫人听得认真，一边命人去煎药，一边亲自去翻箱倒柜，寻出最厚的狐裘被，又命人将暖炉添炭，置于床前。她一边整理被角，一边低声道：“颜颜，你可听见了？一定要听廖大夫的话，好好养病。”
雒欢颜躺在帷幔内，听着众人的言语，心中百感交集。她并非不知自己病得不轻，可更让她难受的，是母亲眼中的惊惶与自责。
她忽然觉得，活着，真好。
“娘……”她轻声道，“我没事的。您别担心。”
声音虽轻，却像一缕暖风，吹散了室内的凝重。雒夫人眼眶一热，俯身握住她的手：“你若敢有事，娘也不活了。”
“夫人言重了。”廖大夫轻声道，“小姐福泽深厚，又有夫人这般慈母护持，定能化险为夷。老夫行医数十载，见过多少危症，却从未见小姐这般坚韧之质。她虽体弱，心却极强，这便是康复之基。”
他这话，既是安慰，也是实言。他方才诊脉时，虽见脉象浮紧，却察觉脉底有一股生生不息之气，那是求生意志的体现。
这时，窗外忽而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门帘被猛地掀开，一道玄色身影大步而入——是雒家大公子，雒清风。
他一身风尘，衣袍肩头还沾着几片枯叶，显然是匆忙赶回。发带微乱，乌发散落几缕垂于额前，衬得那张素来冷峻的脸庞更添几分疲惫。眼圈泛黑，眸底隐有血丝，像是多日未眠，又似心神耗竭，可那双眼里却燃着不容错过的焦灼与锐利。
他目光如鹰，一扫屋内陈设，看到屋中众人，“母亲。”先对雒夫人行了一礼。
然后目光落在那床榻之上，帷幔轻垂，却挡不住他心头翻涌的惊涛。
雒清风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前，见妹妹面色苍白地躺在帷幔中，心中是一阵心疼。
他站在床前，身形高大，投下的影子几乎将整张床榻笼罩，仿佛要替妹妹挡住这世间所有风刀霜剑。
“颜颜身体可好些了？”他声音焦灼。
“大哥……”雒欢颜听见他的声音，眼眶一热，竟忍不住落下泪来，大概是这具身体对于亲人的本能反应。
看到妹妹落泪，心中一紧，“莫哭，有什么委屈和哥哥说，哥哥帮你出气！”
又对着廖大夫问到:”廖大夫，我妹妹她……如何了？”
“大公子放心，”廖大夫沉声道，“小姐病在表证，尚在可治之列。老夫己开方，只要依嘱服药、静养，七日内必见起色。”
雒清风这才松了口气，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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