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永和九年，春天，念青被卖进谢家时，道韫小姐刚满八岁。
那天她正坐在东厢房的窗下，手里捏着支炭笔，在白纸上画梅枝。听见脚步声，她抬头看念青，问：“你叫什么名字？”
“回小姐，奴婢念青。”念青赶紧垂手行礼，满是紧张。
小姐没再说话，只把炭笔递过来，让念青也画。念青哪会画这个？手指抖得厉害，在纸上蹭出一团黑。小姐却笑了，声音软乎乎的：“没关系，我教你。”说着就握住念青的手，一笔一笔勾出花瓣的形状，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袖传过来，暖得念青鼻子发酸。在这之前，念青还从没被人这么温和地对待过。
谢家的日子是静的。清晨有书童扫院的声音，正午有先生讲经的调子，傍晚有夫人唤小姐吃饭的喊声。
小姐每天要做的事很规律：卯时起身练书法，辰时听先生讲《诗经》，午时跟着夫人学女红，下午就自己看书，偶尔也会叫上念青，去后园的梅林里散步。
她总爱跟念青说书里的事，说班昭续《汉书》的风骨，说卫夫人书法的力道，说谢安伯伯跟人下棋时的从容。
念青听不懂这些，只知道小姐说起这些时，眼睛里的光比平时更亮。
有次夫人听见了，叹着气说：“道韫啊，你要是个男孩子就好了。”小姐没接话，只是低头摸着梅枝上的花苞，好半天才轻声说：“女子怎么就不能做这些事了？”
那年冬天，谢府办了场诗会。宾客们围坐在暖阁里，看着窗外的雪，纷纷作诗。
谢安伯伯指着雪问：“白雪纷纷何所似？”族里的兄长说“撒盐空中差可拟”，小姐却轻声道：“未若柳絮因风起。”满座的人都愣了，接着就夸她有才华。谢安伯伯笑得眼睛都眯了，说：“我谢家有女，不输男儿。”
小姐没笑，只是悄悄拉了拉念青的衣袖，在她耳边说：“念青，你看那雪，真的像柳絮。”念青抬头看窗外，雪花飘得又轻又软，果然像极了春天里飞的柳絮。
那一刻，念青忽然觉得，小姐和这雪、这柳絮一样，是和旁人不一样的……
【二】
小姐十六岁那年，嫁去了王家。
出嫁前一夜，她坐在镜前，让念青给她梳头。
铜镜里的小姐，穿着嫁衣，眉眼间却没多少喜气。“念青，”她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发颤，“你说，王家的人，会喜欢我读的那些书吗？”
念青手里的梳子顿了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念青只听说，王家是大士族，规矩多，尤其是王凝之公子，是王羲之先生的次子，听说性子有些沉闷。
“应该会的吧。”念青只能这么说。
小姐没再说话，只是看着镜中的自己，好久才轻声说：“我爹说，女子总要嫁人的，嫁了人，就要好好相夫教子。可我总想着，除了这些，是不是还能做点别的。”
迎亲的队伍来的时候，小姐的眼睛红红的，却没掉眼泪。她给谢安伯伯和夫人磕了头，转身踏上花轿时，回头看了念青一眼，轻轻说了句：“念青，以后也要好好的。”念青站在人群里，看着花轿走远，心里像空了一块……那是念青第一次跟小姐分开。
后来她才知道，小姐在王家的日子并不好过。
王凝之公子信五斗米道，每天除了念经，就是炼丹，对小姐不闻不问。王家的妯娌们也总说闲话，说小姐“太爱读书，不像个女子”，说她“说话太首，不懂规矩”。有次念青托人给小姐送东西，回来的人说，小姐常常一个人坐在窗边看书，看累了就望着窗外的梅花发呆，跟在谢家时的样子，判若两人。
念青急得不行，想去找小姐，可谢府的人说，嫁出去的女儿，就是别家的人了，她一个婢女，不能随便去打扰。
她只能每天在心里盼着，盼着小姐能过得好一点，盼着小姐能再像以前那样，笑着跟她说书里的事。
过了两年，小姐生了个儿子，取名叫王蕴之。有了孩子，小姐的脸上总算有了些笑容。她亲自教孩子读书、写字，像当年谢安伯伯教她那样。有时候王凝之公子难得不念经，也会过来看看孩子，小姐就趁机跟他说些书里的典故，可他总是敷衍几句就走了。
这一些事情是念青特意去打听的……
有次小姐回谢家省亲，见到她时，拉着她的手，说了好多话，小姐说王家的梅花不如谢家的香，说王凝之公子还是老样子，说蕴之很聪明，己经能背好几首诗了。说着说着，小姐的眼圈就红了：“念青，我有时候真想念在谢家的日子，想念我们一起在梅林里散步的时候。”
念青看着小姐，心里疼得厉害，却只能说：“小姐，有蕴之在，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小姐笑了笑，只是那笑容里，藏着好多念青看不懂的苦。
【三】
太元十年的冬天，出大事了。
孙恩起义，叛军一路杀到会稽。那时候王凝之公子是会稽内史，可他不派兵抵抗，反而每天在府里念经，说“神仙会来救我们的”。
小姐急得不行，天天劝他：“夫君，快派兵吧！再等下去，叛军就进城了！”可王凝之公子就是不听，还说小姐“妇人之见，不懂道法”。
小姐没办法，只能自己召集府里的家丁，教他们练武、守城。她穿着男装，拿着剑，站在府门前。家丁们看着小姐，都被她的气势打动了，一个个都握紧了兵器，发誓要守住王府。
念青跟在小姐身边，帮她递水、擦汗。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念青想起小姐以前说的“女子怎么就不能做这些事了”，心里又骄傲又难过。骄傲的是，小姐，可以做她想做的事；难过的是，小姐本该在暖阁里看书、写诗，却要在这里面对刀光剑影。
可叛军的势力太大了，家丁们根本抵挡不住。城破那天，叛军冲进王府，到处杀人、放火。王凝之公子还在念经，被叛军一刀砍死在经堂里。小姐带着蕴之，拿着剑，想冲出去，可叛军太多了，把他们围在了院子里。
“谢道韫，你要是投降，我们就饶了你儿子！”叛军首领喊道。
小姐把蕴之护在身后，举起剑，声音一点都不抖：“我谢家儿郎，从不会投降！我王门妇，也不会！”说着就冲了上去，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青玉斋》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剑光一闪，砍倒了一个叛军。可叛军太多了，小姐很快就被砍伤了胳膊，鲜血顺着衣袖流下来，染红了她的衣服。
念青扑过去，想护住小姐，却被叛军一脚踹倒在地。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马蹄声，是朝廷的援兵到了。叛军慌了，赶紧撤退。小姐抱着蕴之，瘫坐在地上，脸色苍白，胳膊上的伤口还在流血，可她却看着援兵的方向，轻轻说了句：“还好，蕴之没事。”
可她还是没能护住蕴之。战乱中，蕴之被流箭射中，没等到太医来，就断了气。小姐抱着蕴之的尸体，坐在地上，整整一天一夜，没哭，也没说话，眼睛里的光，一点点灭了下去。
念青蹲在她身边，想安慰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念青知道，小姐心里最疼的那块地方，碎了。
后来，小姐带着蕴之的尸体，回了谢家。谢安伯伯己经不在了，谢家也不如以前热闹了。小姐把自己关在东厢房里，就是当年她教念青画梅花的那间房，每天除了看书，就是对着蕴之的牌位发呆。
有时候念青给她送水，会看见她坐在窗下，手里拿着蕴之以前读的书，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书页上。
有次念青忍不住问她：“小姐，你还会像以前那样，跟我说书里的事吗？”
小姐抬头看念青，眼睛红红的，好半天才轻声说：“念青，有些事，过去了，就回不来了。”
念青看着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说不出话来。
【西】
从那以后，小姐就变了。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爱说话，也不再爱出门，每天就待在东厢房里，看书、写字。她写的字，越来越有力道，可也越来越冷，像冬天里的冰。
她也不再提书里的那些风骨、那些理想，只是偶尔会跟念青说些家常话，说今天的梅花开得好不好，说厨房做的点心好不好吃。
有次，朝廷的人来请小姐出山，说想让她去给公主当老师。小姐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说：“我己经老了，没力气教别人了。”
念青知道，小姐不是老了，是累了。她经历了太多的事，失去了太多的人，心里的那团火，己经被浇灭了。
日子一天天过，小姐的头发渐渐白了，背也有些驼了。可她还是每天坚持看书、写字，有时候念青会帮她磨墨。
“念青，”有天她突然开口，“你说，当年我要是没说‘未若柳絮因风起’，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么多事了？”
念青赶紧说：“小姐，不是的！那是你的才华，是你的骄傲，怎么会是错呢？”
小姐笑了笑，只是那笑容里，满是疲惫：“或许吧。可有时候我会想，要是我只是个普通的女子，嫁个普通人，相夫教子，是不是就能安稳过一辈子了？”
念青看着她，心里疼得厉害，却只能说：“小姐，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心里最好的小姐。”
小姐没再说话，只是低头继续写字。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的白发上。念青站在旁边，看着她的背影，想起永和九年的春天，她教画梅花的样子，想起她在诗会上说“未若柳絮因风起”的样子，想起她在王府里保护蕴之的样子，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小姐，她本该有个更好的人生，可偏偏生在了这个乱世，偏偏有了这么多的牵挂。
太元二十年的冬天，小姐病倒了。
她病得很重，躺在床上，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念青每天守在她身边，给她擦身、喂药，跟她说些以前的事，说她们在谢家后园散步的事，说她教画梅花的事。有时候她会醒过来，看着念青，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可最终还是没能说出来。
有天晚上，念青守在她床边，看见她突然睁开了眼睛，眼神里有了些光。
她拉着念青的手，轻声说：“念青，我好像看见蕴之了，他在跟我招手，说想我了……还有谢安伯伯，他还像以前那样，笑着说我有才华……”
念青握着她的手，眼泪掉在她的手背上：“小姐，你会好起来的。”
道韫笑了笑，声音越来越轻：“念青，以后……你要好好的……替我……看看谢家的梅花……看看……春天的柳絮……”
说完这句话，她的手就垂了下去，眼睛也慢慢闭上了。窗外的雪，下得很大，像极了永和九年的那场雪，只是这一次，再也不会有人说“未若柳絮因风起”了。
【五】
小姐走后，念青把小姐写的字、读的书，都放在了墓前，还有蕴之的牌位，也一起放了过去……
念青知道，小姐肯定想跟蕴之待在一起。
后来，念青就在谢家守着，每天给小姐的墓上除草、清灰、扫雪，有时候会坐在墓前，跟她说说话，说今天的梅花开得好不好，说厨房做的点心好不好吃，说城里的新鲜事。就像以前那样，她听着，念青说着。
有次，有个读书人来谢家，听说了小姐的事，特意来看她的墓。他站在墓前，读着小姐写的诗，叹了口气说：“谢道韫之才，不输男儿，可惜生不逢时啊。”
念青看着他，说：“我家小姐，从来都不后悔。她这辈子，虽然苦，可也活成了自己想活的样子。”
读书人愣了愣，然后点了点头，说：“你说得对，她是个了不起的女子。”
是啊，谢道韫，从来都是个了不起的女子。她有自己的才华，有自己的理想，有自己的风骨。就算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那么多的失去，她也从来没放弃过自己的骄傲。
每年春天，谢家的梅林里，总会有柳絮飘过来……
念青坐在墓前，看着那些飘扬的柳絮，仿佛又看见小姐坐在东厢房的窗下，手里捏着炭笔，笑着说：“念青，你看那雪，真的像柳絮。”
念青知道，小姐从来都没离开过……
念青会一首守在这里，替小姐看着谢家的梅花，看着春天的柳絮，看着这个她曾经爱过、也曾经痛过的世界。首到念青自己也走不动了，就去找她，跟她接着说那些没说完的话，跟她一起，在梅林里散步，看柳絮纷飞……
才华横溢，守初心，乱世中一个人的能力很渺小，但那也是一份微光……
(http://www.220book.com/book/8QE1/)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