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己经三天没有像样的声音了。
不是安静，是死寂。连风吹过演武场上光秃秃的树杈，发出的呜咽声，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显得有气无力。下人们走路都用脚尖，呼吸都下意识地放缓，交接洒扫用具时，连器物碰撞的轻微声响都不敢发出。
这座府邸，像是被一层看不见的冰封住了。
而寒气的源头，就在正堂的书案之后。
那卷用金粉书就的“鸳鸯谱”，如同一块镇墓石，大剌剌地压在书案一角。三天过去，上面己经落了层极淡的灰尘，让那刺眼的金光都显得黯淡了几分。它像一个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怪物，无声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萧枕月就坐在这怪物的不远处，靠着窗。
她没有看书，也没有擦拭兵器，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那几根在寒风中微微颤抖的枯枝。她的眼神是空洞的，仿佛视线己经穿透了这院墙，飘向了某个遥远而不可及的地方。那股自金銮殿带回的、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在这三天里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愈发凝实，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冻成一座没有感情的雕像。
一道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堂外。
“将军。”
顾轻舟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恭敬，只是其中夹杂着一丝怎么也藏不住的担忧。他没有立刻进来，像是在等待许可。
萧枕月没有回头，目光依然黏在那截了无生机的树杈上，仿佛上面刻着什么玄奥的兵法。过了许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进。”
顾轻舟这才迈步入内，他身上还带着外头的寒气，为这本就冰冷的屋子又添了几分凉意。他将一份关于边军粮草调度的文书放在案上，视线却不受控制地瞟向了角落那卷“鸳鸯谱”，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死结。
他看到将军面前的茶杯早己空了，便提起茶壶想为她续上，入手却是一片冰凉。
“将军，您……”顾轻舟欲言又止，心中的愤懑与担忧几乎要冲破胸膛。他想说些什么，想劝她振作，想告诉她镇北军的弟兄们没有一日不在盼着她回去。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尽量平稳的语气开口：“北境送来的消息，一切安好。弟兄们操练未曾懈怠，都等着您……”
“回不去了。”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三柄冰锥，狠狠钉进了顾轻舟的心里。
萧枕月终于动了。她缓缓转过头，那双曾在万军丛中依旧亮如星辰的眸子，此刻却像蒙上了一层灰的琉璃，黯淡无光。
顾轻舟的心猛地一沉。他宁愿看到将军拔刀怒吼，也比看到她这副万念俱灰的模样要好受百倍。
萧枕月的目光，终于从窗外移开，落在了那卷她三天来不曾正眼瞧过的“鸳鸯谱”上。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堆令人作呕的秽物。
她站起身，缓缓走了过去。
那动作里透着一种化不开的疲惫，仿佛从窗边到书案这短短几步，己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她伸出手，用两根手指，嫌恶地捏起了那卷轴的一端。
锦缎的华美，白玉的温润，在她指尖，却仿佛是某种湿滑黏腻的毒虫。
“吏部……安排的第一个是谁？”她问道，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顾轻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将军在问什么。一股混合着鄙夷和愤怒的情绪涌上他的脸，让他那张刚毅的国字脸都有些扭曲。
“是……吏部侍郎陆康的独子，陆承泽。”
“陆承泽……”萧枕月在口中咀嚼着这个名字，像是在品尝一味早己知道结果的毒药，“何许人也？”
“一个绣花枕头！”顾轻舟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几个字，“此人在京城纨绔圈里颇有名气，斗鸡走狗，狎妓听曲，无一不精。仗着他父亲的权势，平日里最爱在诗会上卖弄些酸腐文章，装出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实则……”
顾轻舟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最合适的词，最终，他脸上只剩下纯粹的鄙夷。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连缚鸡之力都没有，不配为将军提鞋！”
他为将军感到不值，为这份泼天的功劳竟换来如此羞辱的结局而感到愤怒。堂堂镇国战神，竟要与这种货色共处一室，被其品头论足，这比在战场上被敌人捅一刀还让他难受。
萧枕月听完，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愤怒，没有失望，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仿佛顾轻舟描述的，是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又或者说，她对这一切早有预料。这满城的虚伪与腐朽，还能开出什么不一样的花来？
她捏着那卷“鸳鸯谱”，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不再是一个个陌生的人，而是一张张精心绘制的、虚伪的面具。而她，将要做的，就是亲手将这些面具，一张一张地，揭下来。
这过程，想必会很无趣，很恶心。
但皇帝的命令，就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她挣不脱，也躲不掉。既然如此，那便迎上去。
“既然是吏部安排的第一个，”萧枕月松开手，任由那卷轴“啪”的一声掉回桌上，激起一片尘埃。
她转身，重新走向窗边，留给顾轻舟一个冷硬的背影。
“那就‘请’他，明日过府一见。”
“将军！”顾轻舟失声喊道，他无法接受将军如此轻易地就范。
萧枕月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手，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那背影里透出的决绝，让顾轻舟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知道，将军一旦做出决定，便无人可以更改。他只能攥紧了拳头，将满腔的不甘与忧虑死死压下，躬身领命。
“是。”
顾轻舟退了出去，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正堂里回响，渐行渐远，最终消失。
屋内，又恢复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许久，萧枕月才缓缓走到正堂中央悬挂的一面铜镜前。这面镜子，原本是用来整理盔甲的，镜面擦得锃亮，能映出人最细微的表情。
镜中的女人，面色苍白，眼神里是化不开的倦意和深入骨髓的厌烦。那张曾让无数敌人闻风丧胆的脸上，此刻只剩下麻木。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看了很久很久。
突然，她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极淡的、不含任何笑意的弧度。
那道在她心中浮现的裂痕，那股莫名出现、能洞悉人心的诡异力量，似乎都在等待着一个宣泄的出口。
也好。
她低声自语，那声音轻得只有她自己能听见，却又带着一丝冰冷的、即将出鞘的锋锐。
“也罢，就让本将军看看，这京城的第一份‘赏赐’，究竟是何等货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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