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一声轻响。
二夫人柳氏将手里的一支金累丝嵌珠蝶恋花步摇，不轻不重地搁在了铺着猩红团花软缎的妆台上。步摇下方的流苏轻轻晃荡，几颗圆润的珍珠互相碰撞，发出一连串细碎温润的声响，最终归于沉寂。
这间属于二房女主人的暖阁，总是这样。每一件器物都摆在最恰当的位置，连空气中浮动的甜俗香气，都仿佛被无形的规矩驯服过，一丝一毫都不会乱。
“你是说，那乡下来的奶娘，如今在揽月轩，竟成了个碰不得的宝贝？”柳氏并未回头，只是透过妆台前那面光洁的菱花铜镜，看着身后垂手侍立的心腹大丫鬟彩月。她的声音很柔，像江南上好的丝绸，听不出喜怒。
彩月的身子躬得更低了些，脸上堆着小心翼翼的谄媚：“回夫人的话，可不是么。奴婢都打听清楚了，就前几日，大公子又犯了急症，咳得都见了血，徐太医的脸都白了。可就那苏锦娘进去‘念叨’了一个时辰，大公子的气息……竟就真的平稳下来了。”
她一边说，一边偷偷抬眼，观察着镜子里柳氏的神情。
“如今揽月轩那边，秦嬷嬷亲自下了令，但凡苏锦娘的吃穿用度，都比照着府里二等的管事妈妈。听说……听说她那个野种儿子，都能天天吃上桂花糕了。”
最后一句，彩月特意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充满了不忿与嫉妒。
镜子里，柳氏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终于掠过一丝清晰可见的、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似的细微抽动。但那情绪很快便被她抚平，化作一抹不屑的冷笑。
“桂花糕？呵，好大的恩典。”她拿起妆台上的一柄小巧银剪，慢条斯理地剪去灯座上凝结的烛花。火苗“噼啪”一声轻爆，跳动了一下，映得她眼底的暗光也跟着闪烁。
她鄙夷的，并非那块糕点，而是这背后所代表的、荒谬绝伦的逻辑。一个乡野村妇，靠着几句上不得台面的咒骂，就能换来如此地位？这简首是在将姜家百年来的规矩体统，按在地上肆意践踏。这比首接打她的脸，还要让她感到屈辱。
柳氏放下银剪，缓缓转过身来。她身上穿着一件藕荷色遍地织金的褙子，衬得她肌肤胜雪，仪态万方。可那双漂亮的丹凤眼里，却盛满了冰冷的算计。
“一个冲喜的奶口，真当自己是能点石成金的活神仙了？大房和老太君，这是病急乱投医，连这种江湖骗子的鬼话都信了。”
彩月连忙附和道：“夫人说的是！奴婢也觉得邪门得紧。指不定就是那苏锦niang懂些什么下作的迷魂术，或是……或是与那徐太医串通好了，演给咱们看的！”
“串通？”柳氏的指尖轻轻划过光滑的桌面，目光落在窗外一株己经凋零的芭蕉上，“徐太医是老太君的人，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在家主的性命上做文章。至于迷魂术……”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
“真要有那么灵验的术法，她又何至于被卖进咱们府里，当个最低等的怨气薪柴？”
柳氏的心里跟明镜似的。这必然是大房和老太君放出来的烟雾，一个故布疑阵的把戏。家主病重，大房势弱，她们便找了这么个出身卑贱、行为诡异的女人来当挡箭牌，一来稳定人心，二来也是警告其他几房，家主的病还有“奇方”可医，让他们莫要轻举妄动。
只是，这手段未免太粗劣，也太恶心人了。
她，柳氏，最看不得这种弄虚作假的把戏。更何况，这把戏还真的唬住了府里不少下人，让大房平白得了声势。
她内心的嫉妒与不安，像一根看不见的藤蔓，紧紧缠绕着她的脏腑。她鄙夷苏锦娘和她那套所谓的“邪术”，可这种力量带来的结果——家主的病情稳定，大房地位巩固——却是她最不愿看到的。这种对自己鄙夷之物的无力感，让她几近疯狂。
不行。
必须想个办法，把这层虚伪的窗户纸，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捅破！
让所有人都看看，那所谓的“福星”，不过是个一戳就破的脓包！
暖阁内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只有那甜腻的熏香，还在不知疲倦地向上盘绕。彩月不敢出声，只能感觉到主子身上散发出的寒意，让这温暖如春的阁楼都平添了几分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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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锐利如刀。
“你说，若是这位‘福星’的祈福……忽然就不灵了呢？”她轻声说道，像是在问彩月，又像是在问自己。
彩月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兴奋的光芒，她压低了声音，身体前倾：“夫人的意思是……”
柳氏没有回答，而是站起身，款款走向暖阁内室。她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搬开一盆兰花，露出下方一块颜色稍有不同的地砖。她用指甲撬开地砖，从里面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上了黑漆的木匣。
匣子打开，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静静地躺着几个用油纸包好的小包。
柳氏拈起其中一个，回到桌边。她的动作优雅依旧，仿佛手里拿的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而是一包上好的胭脂。
她将纸包放在桌上，用两根纤长的手指，轻轻将其推到彩月面前。
“这里面，是‘断肠草’的根磨成的粉。”柳氏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是在介绍一道菜，“分量不多，死不了人。但只需在汤药里放上指甲盖那么一小撮，喝下去半个时辰，便会腹如刀绞，上吐下泻，折腾上几个时辰，任是铁打的身子，也得脱层皮。”
彩月的呼吸，瞬间就屏住了。她死死地盯着那个小小的纸包，眼神里有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病态的兴奋。她知道，主子这是要动真格的了。
“夫人……这……”
“怕什么。”柳氏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那眼神里的轻蔑让彩月心头一凛，“这是试，不是杀。家主的身子本就虚弱，偶尔闹一次肚子，谁又能看出什么端倪？”
她顿了顿，端起桌上的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韵律感，仿佛在进行一场茶道表演。可她说出的话，却带着毒蛇般的阴冷。
“我们不但要让他闹肚子，还要闹得人尽皆知。”
彩月脑子飞快地转动着，立刻领会了主子的意图，她凑上前，献计道：“夫人的意思是，寻个由头，咱们二房亲自去给大公子送些汤水点心？一来显得咱们贤良恭顺，二来……若是汤里加了料，大公子喝下后出了事，所有人都会以为，是那苏锦娘的‘咒’失了灵，甚至是遭了反噬！”
“聪明。”柳氏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她放下茶盏，看着彩月，像是在看一件合用的工具，“就说我听闻苏奶娘为家主祈福辛苦，特意命小厨房炖了一盅最滋补的百合莲子参汤，送去揽月轩，慰劳慰劳她这位大功臣。”
“这汤，你亲自去送。送到后，就说是我这个做二婶的一片心意，非要亲眼看着家主喝下去不可。白芷她们，拦不住你。”柳氏的眼中闪过一丝狠辣，“她们越是阻拦，便越显得心里有鬼。”
彩月激动得脸颊都有些泛红，她重重地点头：“奴婢明白！奴婢一定办得妥妥当当！”
这一石二鸟之计，实在是妙！
成了，那苏锦娘“福星”的假象不攻自破，沦为全府的笑柄，大房和老太君脸上无光。败了……汤是二房送的，谁会怀疑是二房自己下毒害自己要仰仗的家主？只会觉得是家主本就体弱，虚不受补罢了。
无论如何，二房都立于不败之地。
柳氏看着彩月那副急于邀功的模样，从手腕上褪下一支成色极好的金镯子，塞进她的手里。
“办好这件事，我让你做这院里所有丫鬟的头。”
“谢夫人！”彩月大喜过望，连忙跪下磕头，将那沉甸甸的金镯子和装着药粉的纸包一起，死死攥在手心。
柳氏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
彩月如获至宝，躬着身子，一步步退出了暖阁。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的光。暖阁内，柳氏重新坐回妆台前，看着铜镜中自己那张美艳却冰冷的面容。
她抬起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颊，指尖划过光滑的皮肤，仿佛能感觉到那完美表象下，因嫉妒而生出的细微裂痕。
是真是假，一碗汤下去，便见分晓。
柳氏看着彩月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处，嘴角勾起一抹淬了冰的冷笑。
我倒要看看，她还能不能‘咒’出个活蹦乱跳的家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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