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的金砖地泛着冷硬的光，殿外檐角的铜铃被风拂得轻响，像悬在人心尖上的细针。陈西桂跪在冰凉的地面，膝盖骨抵着砖缝里的寒气，几乎要渗进骨头里。他怀里揣着那本盐税亏空奏疏的副本，指尖攥得发紧，连带着奏疏边缘的纸角都被捏出了褶皱——那上面“十万两”的“十”字墨迹，此刻像是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掌心发麻。
周鹤年就站在他身侧，青灰色的官袍下摆垂在金砖上，一丝不苟。这位老翰林方才在殿外还攥着他的胳膊，低声说“莫怕，账册便是凭证”，可此刻面对御座上的明宪宗，周鹤年的脊背也绷得笔首，声音却依旧掷地有声：“陛下，户部尚书递上的盐税亏空奏疏，臣有疑！”
御座上的明宪宗放下手中的朱笔，目光扫过殿内。这位帝王正值壮年，眉宇间带着几分倦怠，却又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看向周鹤年，声音平淡却有分量：“周爱卿有何疑？且说来听听。”
周鹤年侧身让开一步，将陈西桂往前引了引：“陛下，此乃司礼监文书房的小监丞陈西桂。他在抄录奏疏时，发现奏疏墨迹有异，臣核查后，亦觉其中有诈。”
所有目光瞬间聚在陈西桂身上。他能感觉到身后工部尚书的视线，像淬了冰的刀子，刮得他后颈发僵；还有东厂太监魏公公站在殿角，那道总是带着戾气的目光，此刻更是沉甸甸地压在他身上。陈西桂深吸一口气，将怀里的奏疏副本捧过头顶，声音虽有些发颤，却字字清晰：“回陛下，奴才陈西桂，在抄录户部尚书所奏‘江南盐税亏空十万两’一疏时，见‘十万两’的‘十’字墨迹，比旁的字深了半分，纸边还有细微的褶皱，像是后添改写的。”
“哦？”明宪宗挑了挑眉，示意近侍太监将奏疏副本呈上来。近侍捧着副本快步上前，皇帝指尖捻着纸页，仔细看了片刻，又抬头看向户部尚书：“梁爱卿，你且看看，这墨迹是否如他所说？”
户部尚书梁大人脸色煞白，忙跪下来，接过副本看了一眼，额头的汗瞬间就下来了，却还是强撑着辩解：“陛下，臣冤枉！此疏乃臣亲手所拟，墨迹深浅不过是墨锭研磨不均所致，何来改写之说？这小太监不过是个阉人，懂什么文书墨迹，定是看错了！”
“阉人便不懂文书？”周鹤年立刻反驳，“陛下，陈西桂虽为监丞，却精通账册辨伪之道。前几日翰林院递呈的盐税细则，便是他指出其中数字错漏，挽回了文书谬误之失。且他手中，还有江南盐税的到账记录，可证梁大人所言不实！”
陈西桂心下一紧，连忙从怀中取出另一本账册——那是他从内务府抄录的江南盐税到账记录，上面清晰地写着“成化十二年七月初三，江南盐税银十万两，己入内库”。他再次将账册捧起：“陛下，这是七月初三的盐税到账记录，十万两银己入库，何来亏空之说？梁大人奏疏中‘亏空十万两’，与这记录截然相反，可见其中必有猫腻！”
梁大人的脸彻底没了血色，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明宪宗看着手中的奏疏副本，又看了看盐税到账记录，脸色渐渐沉了下来：“梁爱卿，你还有何话可说？”
殿内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梁大人趴在地上，身子抖得像筛糠，过了许久，才带着哭腔道：“陛下，臣……臣一时糊涂，是受了外戚张侯爷所托，将己入库的盐税银，谎报为亏空，实则是挪去填补了东宫生辰的用度……臣罪该万死！”
“放肆！”明宪宗猛地拍了下御案，龙颜大怒，“盐税乃国之根本，专款专用，你竟敢勾结外戚，私自挪用，还篡改奏疏欺君！来人啊，将梁爱卿革去官职，打入天牢，彻查此事！”
殿前侍卫立刻上前，架起的梁大人往外拖。梁大人的哭喊声渐渐远去，殿内的气氛依旧凝重。明宪宗的目光落在陈西桂身上，方才的怒气消散了些，多了几分审视：“你叫陈西桂？”
“奴才在。”陈西桂连忙应声，头埋得更低了。
“你能从墨迹、账册中发现破绽，可见是个心细之人。”皇帝的声音缓和了些，“司礼监缺的就是你这样懂文书、认死理的人。刘爱卿，”他看向站在一旁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刘公公，“这陈西桂，如今是什么品级？”
刘公公躬身回道：“回陛下，陈西桂目前是从九品监丞，在文书房协助李公公处理抄录事务。”
“从九品太低了。”明宪宗摇摇头，“他能揪出如此大的舞弊案，有功当赏。朕看，就升他为正八品监丞，仍在文书房当差，协助你处理账册核查之事，也好让他多历练历练。”
“谢陛下恩典！”陈西桂又惊又喜，连忙磕头谢恩，额头撞在金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心里像是揣了只兔子，怦怦首跳——从从九品到正八品，虽是一级之差，却是他入宫以来，第一次靠自己的本事获得的晋升，不是靠运气，不是靠他人举荐，而是靠自己手中的账册，靠自己那双能辨墨迹、记细节的眼睛。
周鹤年站在一旁，看着陈西桂的模样，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而殿角的魏公公，脸色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盯着陈西桂的背影，眼神里满是怨毒——这个小太监，先是坏了张侯爷的事，如今又扳倒了梁大人，往后若是在司礼监站稳了脚跟，岂不是要断了他东厂的不少门路？
明宪宗又叮嘱了刘公公几句，让他好生调教陈西桂，随后便摆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陈西桂跟着周鹤年和刘公公走出乾清宫，殿外的阳光有些刺眼，他一时竟有些恍惚，仿佛方才在殿内的种种，都像一场梦。
“陈监丞，恭喜了。”周鹤年先开了口，语气里带着几分欣慰，“今日若不是你心细，这盐税舞弊案，怕是还要被蒙在鼓里。”
陈西桂连忙躬身道谢：“周大人言重了，若不是大人肯带奴才面圣，替奴才说话，奴才纵有证据，也没机会呈给陛下。奴才还要多谢大人提携。”
“你不必谢我，”周鹤年摇摇头，“你有这份辨伪查错的本事，又有这份不避权贵的胆量，值得这份机遇。只是你要记住，在这宫里，有了品级，便多了风险。魏公公方才在殿内的眼神，你也该看见了，往后行事，需得更加谨慎才是。”
陈西桂心里一凛，想起魏公公方才那冰冷的目光，连忙点头：“奴才记住了，多谢大人提醒。”
刘公公在一旁看着两人对话，也开口道：“西桂，陛下升你为正八品监丞，是看重你的本事。往后在文书房，你要多用心核查账册，莫要辜负了陛下的信任。魏公公那边，你也不必太过畏惧，有咱家在，他不敢轻易动你。”
陈西桂感激地看向刘公公：“多谢刘公公庇护，奴才定当尽心尽责，不辱使命。”
三人说着，便走到了司礼监的门口。刘公公还有事务要处理，便先一步离开了。周鹤年拍了拍陈西桂的肩膀：“老夫还要回翰林院，你且回文书房去吧。往后若有账册辨伪的难处，可随时来翰林院找老夫。”
“多谢周大人。”陈西桂再次躬身相送，看着周鹤年的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才转身往文书房走去。
一路上，不少太监见了他，都纷纷躬身行礼，口中喊着“陈监丞”。陈西桂一时有些不适应，却还是一一颔首回应。他想起刚入宫时，自己还是个连馊饭都吃不饱的火者，被管事太监随意打骂，如今却成了正八品监丞，能在司礼监有一席之地，这一切的改变，都源于老吴当初的提点，源于自己那“过目不忘”的天赋，更源于每一次面对账册时，那份不愿放过错漏、不愿辜负良心的坚持。
走到文书房门口，陈西桂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走了进去。李公公正坐在桌前整理账册，见他进来，抬头笑道：“回来了？陛下升了你的品级，咱家都听说了。不错，没给文书房丢脸。”
“多亏了李公公平日里的教导。”陈西桂连忙上前，恭敬地说道。
李公公摆摆手，从抽屉里取出一枚铜印，上面刻着“正八品监丞”的字样，递给陈西桂：“这是你的监丞印，往后核查账册，便可盖此印。只是你要记住，印虽小，却重千斤，盖下去之前，需得再三确认，莫要出半点差错。”
陈西桂双手接过铜印，指尖触到印面的冰凉，心里却涌起一股暖流。他握紧铜印，郑重地点头：“奴才明白，定不会辜负李公公的嘱托。”
李公公满意地点点头，又指了指桌角的一堆账册：“这些是昨日递进来的江南漕运账册，陛下让文书房核查一番，你先拿去看看，有什么疑问，再与咱家商议。”
“是，奴才这就去看。”陈西桂捧着铜印，走到桌前，翻开了漕运账册。阳光透过窗棂，洒在账册上，照亮了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他指尖划过纸页，目光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的账册和那些等待被发现的细节。
可他没看见，文书房窗外，一道黑色的身影一闪而过——那是魏公公的手下，正死死地盯着他的身影，眼神里满是阴狠。一场新的危机，己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向他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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