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一周后,指挥部
赵铁柱牺牲后的第七天,陆长风才终于有了“活人”的样子。
“活”,不是指他开始说笑,而是指他开始规律地吃饭、睡觉、训练。
他把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悲恸,用一种近乎自虐的纪律,强行压回了胸腔的最深处。
他不再是那个会在悬崖边哭泣的少年。他成了一架结构精密的机器。
每天清晨,天还没亮,新兵排还在沉睡,他己经独自一人在靶场上,一遍遍地重复举枪、瞄准、击发的动作。
他不开枪——子弹太金贵,孙排长只给了他五发练习弹,让他找手感。
他就那么空枪练习。
他依旧有那个零点五秒的停顿。
政委说得对,那是他作为“人”的证明。但他把这个停顿,也变成了训练的一部分。他要练到,这个“停顿”之后,扣动扳机的手,不再有丝毫的颤抖。
晚上,他会缩在山洞最暗的角落,掏出那支口琴。
他试着吹《义勇军进行曲》。
“呜……哇……嘶……”
那声音依旧难听得像是在锯木头。隔壁铺的老兵会不耐烦地骂一句:“陆家的!还让不让人睡了!吹你娘的丧呢!”
陆长风就停下来,用袖子擦擦口琴,再试。
他把所有的悲伤、所有的仇恨、所有的茫然,都灌注到了这支小小的铁片里。他相信,总有一天,他能吹出班长想听的那个调子。
这天下午,连部的通讯员突然跑来找他。
“陆长风!连长让你过去一趟!快点!”
陆长风心里“咯噔”一下。他放下枪,快步走向指挥部的山洞。
指挥部的气氛,和他想象中的“战后总结”完全不同。
马灯的光线昏暗,烟雾缭(缭绕)。连长和政委,正伏在一张摊开的大地图前,孙排长和几个排级干部围在旁边,所有人的脸色都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长风,你来了。”连长抬起头,眼睛里满是血丝。
陆长风这才注意到,他们面前摊开的,不是他们自己手绘的草图。
那是一张……极其精良的、用牛皮纸印制的日军军用地图。
“这是从山田信夫(日军少佐)的尸体上缴获的。”政委的声音很低沉,“我们花了几天时间,才把它拼凑完整。”
陆长风凑过去。
只看了一眼,他的后背就窜起一股寒气。
这张地图太详细了。
它详细得……不像是一张“敌人”的地图。
他们自己手绘的地图,只有主干道、山脊和村落的大致轮廓。
而眼前这张图,不仅标注了每一条山脊的准确海拔、每一条溪水的走向,甚至……
“看这里。”孙排长指着一个点,声音发干,“这是我们二排的暗哨点,上周刚换的。图上……有标记。”
“还有这里。”另一个排长指着地图,“这是我们藏粮食的山洞,只有排级以上干部才知道……”
地图上,同样有一个小小的叉。
指挥部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明白了。这不是日军靠飞机侦察能画出来的图。
“有内鬼。”连长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这个词,比“扫荡”更让人不寒而栗。
这意味着,他们所有的行动、所有的部署,都可能赤裸裸地摆在敌人的指挥刀下。
“这个山田信夫……”政委的脸色发白,“他不是在‘扫荡’,他是在‘清剿’。他拿着这张图,就像一个猎人拿着自己猎场的分布图……”
“那老赵他……”孙排长猛地锤了一下石桌,“老赵他……他娘的是被自己人给出卖了?!”
陆长风的呼吸停滞了。
赵铁柱的死,不是因为他的“老套筒”枪声太大,也不是因为日军反应太快。
而是因为敌人……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会从哪里来,会往哪里撤。
那天的伏击,从一开始,就是一场不对等的、被敌人预设了陷阱的屠杀。
“不止。”政委摇了摇头,他的手指移到了地图的另一个区域。
那个区域,陆长风化成灰都认得。
那是他的家。
政委的手指,停在了一个被红圈重重圈起来的点上。
“陆家村。”
陆长风的瞳孔猛地收缩。
“这是什么意思?”连长问。
“这里有一行日文注释。”政委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念,声音艰涩。
“‘内応……提供。’” (内应……提供。)
“‘優先……清剿。’” (优先……清剿。)
轰——!
陆长风的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断了。
内应提供。 优先清剿。
他村里六十七口人的死。 他父亲被刺刀捅穿的身体。 他母亲坠入井底的绝望。
不是一场意外。 不是一场随意的屠杀。
而是一场……被精心策划的、被优先执行的……灭门。
“汉奸!”连长的吼声在山洞里回荡,“是哪个挨千刀的畜生!!”
“长风。”
政委转过头,用一种近乎怜悯的、沉痛的目光看着他。
“长风,你必须仔细想一想。”
陆长风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身上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在你们村,或者你们村附近。”连长走过来,双手重重地按住他的肩膀,“有没有……可疑的人?”
陆长风的脑子一片空白。
“你仔细想!”连长的声音提高,“这个人,他肯定不是普通村民!他了解山里的路,他还和日本人有联系!他可能是从城里来的,或者经常去城里!”
“城里……” “做生意……”
这两个词,像两把钥匙,猛地插进了陆长风那段被大火烧毁的、混乱的记忆里。
一个身影,从他童年的记忆深处,慢慢地浮了上来。
一个穿着长袍马褂、与村里格格不入的身影。 一个脸上总是堆着油滑笑容、手上戴着金戒指的身影。
“……有。”陆长风的声音干涩,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铁锈。
“谁?!”
“陆德财。”
陆长风说出这个名字时,嘴里涌起一股苦涩的胆汁。
“他是我的……族叔。我爹的堂弟。”
“说下去!”
“他很早就去了县城做生意,听说……还和日本人做过买卖。”陆W(风)长风努力地回忆着。
“七七事变之后,”他越说,思路越清晰,“县城乱了,他突然就回了村子。说是回来‘避难’。我爹当时还分了他家的地瓜。”
“他人呢?”
“他……”陆长风的身体开始发抖,“他走了。”
“什么时候走的?”
“日本兵……来的前一天。”
陆长风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一块巨石,砸在山洞里每个人的心上。
“前一天……”连长倒吸一口冷气,“他去哪了?”
“他说……他去邻村的亲戚家借粮食。”陆长风的指甲掐进了掌心,“他再也没回来。”
真相,己经不需要再多言语了。
所有的线索,都串联了起来。
一个和日本人做过生意、在开战后反常地回到山村、又在屠杀前一天精准离开的“亲戚”。
是他,画了这张图。 是他,把那六十七口人,连同陆长风的父母,一起送上了日本人的刺刀。 是他,害死了赵铁柱。
“畜生!!”孙排长一拳砸碎了木桌,木屑纷飞,“这个狗娘养的杂种!”
“他图什么!”一个排长红着眼吼道,“他自己也是陆家村的人啊!”
“图钱!图他那几根金条!”
陆长风没有怒吼。
他只是慢慢地、慢慢地,抬起了头。
那股压抑了七天的悲恸,那股找不到宣泄口的迷茫,在这一刻,全部找到了它们的出口。
它们凝结成了……一股冰冷的、不带一丝温度的杀意。
他终于明白,他手里的枪,第一个该指向谁。
连长看着陆长风的表情。他没有安慰他,也没有同情他。
他只是走回地图前,用匕首的尖端,重重地戳在了“县城”的位置。
“查。”
连长的声音里,同样没有了愤怒,只剩下钢铁般的决断。
“命令侦察排,不惜一切代价,挖地三尺,也要把这个叫陆德"Cai"(财)的畜生给老子找出来!”
他转过头,看着陆长风。
“长风。”
“到。”
“这个任务,交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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