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返回根据地
从县城回根据地的路,比来时要漫长得多。
陆长风和老刘,一前一后,推着那辆吱嘎作响的独轮车。车上盖着伪装用的干草,下面藏着那本浸透了血债的账本,和那杆被拆解的“凶器”。
北风卷着尘土,抽在两人皲裂的脸上。
老刘一路都在抽着劣质的旱烟,烟雾被风扯得稀碎,就像他此刻的心情。他不时回头,看一眼那个沉默得像石头的少年。
陆长风没有看他。
他的目光,始终钉在前方那条灰白色的山路上。
他杀了人。他杀了他的族叔。
那股在乱葬岗呕吐时撕心裂肺的灼烧感己经过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空洞的寒冷。
他不再是陆家村的陆长风。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谁。
当他们推着车,出现在根据地山口的暗哨前时,站岗的战士惊讶地张大了嘴。
“老……老刘?长风?你们……”
老刘没有废话,只是摆了摆手:“连长呢?”
指挥部的山洞里,气氛压抑。
连长、政委、孙排长,都在。他们显然也是一夜未眠,正围着地图,商讨着什么。
“报告!”老刘沙哑着嗓子喊道,他和陆长风并排走了进去。
连长猛地抬起头,当他看到这两个“失踪”了两天的部下时,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惊喜,随即被浓重的威严所取代。
“刘全!陆长风!”他一拍桌子,“你们两个,还知道回来!擅自脱离……”
“我们找到他了。”
老刘打断了连长的话。他走到桌前,一把掀开独轮车上的干草,将那本黑色的西式账本,“啪”一声,摔在了地图上。
“陆德财。汉奸。他全招了。”
山洞里的空气,在那一刻凝固了。
政委的反应最快,他一把抓过账本,就着马灯昏暗的光,飞快地翻动着。
“王家峪……李家洼……”他的声音在发抖,“陆家村,六十七户……优先清剿……”
“畜生!”孙排长一拳砸在石壁上,震得马灯晃动。
连长盯着账本,胸膛剧烈地起伏。他抬起头,血红的眼睛盯着老刘:“他人呢?你们把他藏哪了?这么重要的活口……”
“死了。”
这次开口的,是陆长风。
他从头到尾都像个局外人,此刻却往前走了一步,站到了灯光下。他那张年轻的脸,在光影中显得异常苍白,也异常冷酷。
“死了?”连长的声音猛地拔高,“什么叫死了!我他娘的要的是活口!是那张嘴!”
“他反抗。我们没机会。”老刘立刻接口,试图把事情圆过去。
“不。”陆长风再次打断了他。
老刘急得瞪了他一眼,但这少年却倔强地迎着连长的目光。
“他没有反抗。”陆长风平静地叙述着,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我在‘春和楼’茶馆,距离一百二十米。他正准备回家。我一枪,打穿了他的后心。”
“你——!”连长气得一把抓起桌上的搪瓷缸,狠狠地摔在地上。 “混账!擅自行动!破坏纪律!”
连长的咆哮在山洞里回荡:“一个活着的陆德财,能牵出他背后一整张网!你一枪打死了他,你他娘的打断了我们所有的线索!”
“连长!”政委忽然开口,制止了他。
政委的脸色也很难看,但他比连长更冷静。
“长风,”政委的目光转向他,“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你这一枪,赌上的是你、老刘,还有这本账本……我们所有的希望。”
“我知道。”
陆长风从怀里,掏出了那叠被他吐得有些湿、皱巴巴的传单,放在了桌上。
“我杀了他。但在那之前,我告诉了全县城的人,他为什么该死。”
政<b>委</b>(委)拿起了那张传单。
“汉奸陆德财!卖国求荣!天诛地灭!”
政委看着这行字,又看了看账本上那“六十七户”的血债,他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他想说什么,却发现说不出口。
“先下去。”连长背过身去,声音里满是疲惫,“把账本留下。你俩,关禁闭!好好给老子反省!”
陆长风“当街杀亲”的消息,像一阵风,迅速传遍了整个根据地。
这一次,没有带来荣誉,只带来了……争议。
新兵排的山洞里,气氛前所未有的诡异。
“听说了吗?长风那小子……把他族叔给毙了。” “毙了?在哪?” “县城!集市上!当着上百口人,‘砰’一枪!” “我操!”一个年轻战士倒吸一口冷气,“这……这也太狠了。那可是他亲叔叔啊。” “什么亲叔叔!你没听连部传出来的消息?”另一个老兵往地上啐了一口,“那畜生,把陆家村六十七口人,卖给日本人换钱!老赵……老赵也是被他间接害死的!”
“那……那也该抓回来审啊!”那个年轻战士还是不能接受,“当街就毙了,这……这不跟土匪一样吗?”
“你懂个屁!”老兵一巴E(巴)掌拍在他头上,“这叫‘大义灭亲’!对付这种畜生,就得用这种手段!杀一儆百!”
“可……可那是血亲啊。”另一个声音幽幽地响起,“杀爹娘仇人我懂,可杀自己家人……我一晚上都瘆得慌。”
陆长风就坐在最暗的角落里。
他被“关禁闭”——其实就是不许出山洞,不许训练。
他听到了所有的议论。
“大义灭亲”的赞叹。 “破坏纪律”的指责。 “冷血无情”的恐惧。
他一言不发。
他只是在擦枪。一遍,一遍,又一遍。那杆三八大盖被他擦得锃亮。
他成了这座山洞里的“异类”。
战士们看他的眼神都变了。有敬佩,但更多的是……畏惧。
他们不再敢像以前那样,随意地过来拍他的肩膀,或者抢他的干粮。
他就像一块冰,坐在那里,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
他被孤立了。
真正的风暴,在三天后到来。
这三天,陆长风的禁闭己经解除了。他开始恢复训练,但依旧没有人同他说话。
这天下午,政委亲自来了训练场,把他叫走了。
“长风,有个东西,你得看看。”
政委的表情,比那天在指挥部里还要沉重。
他们走到一处背风的山坳。政委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
与其说是信,不如说是一张……布告。黄麻纸,毛笔字,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这是……从哪来的?”陆长风的声音有些发颤。
“你的族人。邻村那十二户姓陆的。”政委低声说,“他们派人,穿过封锁线,送到了咱们的联络站。”
陆长风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以为自己己经没有“家人”了。
他颤抖着,接过了那张纸。
他看懂了。
那是一封……“除名信”。
“……陆氏子孙长风,不思祖德,倒行逆施,罔顾人伦,手刃血亲,实乃败德辱门之举……此等不忠不孝之逆子,天地不容……”
“……经我陆氏十二户族老共议,自今日起,将陆长风……逐出宗祠,除名祖籍,收回族谱……”
纸的最后,是十几个鲜红的、用血按下的手印。
“……自此,此子是生是死,是人是鬼,皆与我陆氏一族,再无瓜葛。”
陆长风读得很慢,很仔细。
他读完了。
他没有哭,也没有怒。
他只是站在那里,拿着那张纸,站了很久很久。
政委看着他,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了。他想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知道那些族老为什么这么做。
他们怕。
他们怕陆德财的死,会引来日本人的疯狂报复。他们怕日本人会因为一个“陆长风”,而迁怒整个“陆氏”。
他们急着撇清关系,急着把陆长风这个“祸根”扔出去,来保全剩下的几十口人。
这是背叛。 但,这也是……乱世中,最卑微、最残酷的“求生”。
“……呵。”
陆长风忽然笑了一声。
那笑声,比哭还难听。
他慢慢地走到一旁的篝火堆旁。战士们正在那里烧水。
他没有看政委。
他只是……把那张写满了他“罪状”的黄麻纸,仔仔细细地折好。
然后,他把它,轻轻地,放进了火焰里。
他一言不发。
火苗“呼”地一下蹿了起来,舔舐着那些墨迹。他看着“陆长风”三个字在火焰中扭曲、变黑、卷曲。
“……不忠不孝……” “……败德辱门……” “……再无瓜葛……”
他看着那张纸,化为灰烬。
最后一丝牵挂,断了。
他不再是陆家村的陆长风。 他不再是陆氏的子孙。 他成了一个没有过去、没有故乡的孤魂野鬼。
“长风。”
政委的手,落在了他颤抖的肩膀上。
“你没错。”
陆长风慢慢地回过头,他那双被火焰映红的眼睛里,一片空洞。
“你做得对。”政委的声音坚定,试图给他灌注一些力量,“你当街处决汉奸,撒传单,这在政治上……是对的。你震慑了敌人,也唤醒了百姓。”
“但是。”政委话锋一转。
“你的方式,错了。”
“你擅自行动,你破坏了纪律。你把老刘,把你,把那本最重要的账本,都置于了死地。这是赌博!”
陆长风低下了头。他接受这个批评。
“下次,”政委的声音缓和了下来,“你必须报告。你必须相信组织。长风,你己经没有家了……”
他看着陆长风猛地抬起头。
“……可你还有我们。”政委说,“八路军,就是你的家。组织,就是你的亲人。你明白吗?”
陆长风看着政委,看了很久。
他终于站首了身体。
他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敬了一个标准到不能再标准的军礼。
“是!政委!”
他的声音,嘶哑,但坚定。
他顿了顿。
“但是……”
他迎着政委惊讶的目光,一字一句,如同在宣誓。
“如果再来一次。”
“我还是会开枪。”
夜。
陆长风在自己的铺位上,翻出了一个小本子。那是他从赵铁柱遗物里翻出来的,一个空白的记账本。
他摸出了一根用得只剩一小截的铅笔。
他在昏暗的马灯下,打开了本子的第一页。
他握着笔,手还在抖。他己经很久没有写过字了。
他一笔一划,用尽力气,在纸上刻下了几个字。
陆德财
汉奸
1937.10.18
这是他名单上的第一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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