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风裹着梧桐叶,斜斜飘进上海梅芳弄的石板路缝里。那些缝里还沾着夏末没晒干的青苔,踩上去发着轻微的 “吱呀” 声 —— 不是木头的响,是湿滑的青苔蹭着鞋底,带着老弄堂独有的、潮乎乎的温软。林晓棠蹲在 “晓棠工坊” 的木门边,背对着巷口,手里攥着半块砂纸,正一点一点打磨一张旧木桌的边缘。
这张桌子是隔壁弄堂打工的小吴拿来的,桌面裂了道两指宽的缝,桌腿也松了,小吴说 “晓棠姐,能不能修修?我想给刚搬来的老乡当饭桌,就剩 50 块了”。晓棠没多要,她从工坊里翻出母亲留下的旧木屑 —— 是当年母亲修老衣柜时攒下的,细得像面粉 —— 又调了点鱼鳔胶,一点一点填进裂缝里。此刻她正磨着桌角的毛刺,砂纸蹭过木头的声音沙沙响,混着巷口李叔早点摊剩下的油条香,还有远处弄堂口修车铺的叮叮声,凑成梅芳弄最寻常的清晨。
晓棠的袖子挽到小臂,露出的胳膊上沾着几点木屑,还有一道浅褐色的疤 —— 是去年帮赵阿婆修窗户时,被碎玻璃划的。她没在意,只是时不时停下来,用指尖摸一摸打磨过的地方,像在确认什么。这是母亲教她的:“修旧东西,要像摸自己的手一样,哪里糙了、哪里硌了,都得知道。” 母亲走了三年,工坊里的东西没动过 —— 墙角的老刨子,木柄被磨得发亮;窗台上的墨斗,线轴还是母亲最后一次用的蓝线;就连挂在墙上的 “晓棠工坊” 木牌,都是母亲亲手刻的,“棠” 字的最后一笔有点歪,是当时母亲手疼得厉害,晓棠想替,母亲却摇头说 “自己的招牌,得自己刻”。
“吱呀 ——” 巷口的铁门被推开,打破了这份安静。先是一阵整齐的、带着节奏的脚步声,不是居民们穿的布鞋或运动鞋,是硬邦邦的皮鞋底踩在石板路上,敲出 “嗒、嗒” 的响,像在敲老弄堂的骨头。晓棠没回头,只以为是哪个快递员穿了新皮鞋,首到那脚步声停在她身后,带着一股陌生的、清冽的气味 —— 不是弄堂里的油烟味,也不是木头的腥气,是一种淡淡的、像写字楼里才有的古龙水味,混着刚冲过的咖啡香。
“麻烦让一下,我们要测绘。” 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带着公式化的礼貌,没什么温度。晓棠这才回头,先看见的是一双黑色的皮鞋 —— 鞋头擦得能映出弄堂的砖墙,鞋边连一点灰都没有,和她脚下沾着青苔的帆布鞋形成了刺眼的对比。再往上,是深灰色的西装裤,裤线笔首,然后是一件藏蓝色的西装外套,料子看着就软,不是她在菜市场见过的那种化纤西装,是能攥出褶皱、松开又能弹回去的好料子。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男人的脸上。三十多岁的年纪,眉眼间还留着点少年时的轮廓 —— 高鼻梁,薄嘴唇,只是当年有点婴儿肥的脸颊,现在变得清瘦,下颌线绷得很紧。晓棠的手猛地顿住,砂纸从指间滑下来,落在地上,发出 “啪” 的一声轻响。
是沈亦舟。是那个十二岁那年,跟着当医生的母亲,从弄堂里搬去静安区的 “小沈”。
沈亦舟也看着她,眼神里过了短暂的惊讶,随即就淡了下去,像风吹过水面,没留下什么涟漪。他身后跟着三个穿同样西装的年轻人,手里举着晓棠从没见过的仪器 —— 黑色的架子上安着屏幕,屏幕上闪着密密麻麻的线条,其中一个年轻人还拿着本子,笔尖在纸上飞快地记着什么,嘴里念叨着 “北纬 31°14′,东经 121°29′,建筑密度 78%”。这些词晓棠听不懂,只觉得陌生,像另一个世界的语言。
“林晓棠?” 沈亦舟先开了口,声音比小时候沉了不少,也冷了不少。他没像小时候那样喊 “晓棠姐”,连名带姓地叫,带着一种疏离的客气。
晓棠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 —— 想问他这些年好不好,想问沈母身体怎么样,想问他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一起在老槐树下捡槐花,沈母给他们烤槐花饼吃 —— 可话到嘴边,却只变成了一句干巴巴的 “是我”。她下意识地把沾着木屑的手往身后藏了藏,指尖还残留着砂纸的粗糙感,和沈亦舟露在袖口外的手表形成了对比 —— 那手表是金色的,表盘很小,却闪着亮,晓棠在商场的橱窗里见过类似的,价格牌上的数字她都数不清有几位数。
沈亦舟没注意到她的小动作,或者说,他根本没在意。他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指尖夹着,递到晓棠面前。名片是厚厚的铜版纸,边缘烫着金边,上面印着 “盛景地产中国区 CEO 沈亦舟”,下面是一串电话号码和邮箱,还有一个她不认识的英文地址。
“我是盛景地产的沈亦舟,负责梅芳弄的拆迁调研。” 他的语气很平,像是在宣布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接下来几天我们会在弄堂里测绘、统计,有需要的话,会联系你。”
晓棠接过名片,指尖碰到沈亦舟的手指,他的手很凉,也很干净,没有一点茧子,和她满是老茧的手完全不同。她捏着那张名片,觉得有点硌手,不是纸的问题,是心里的落差 —— 小时候沈亦舟的手也是软的,那时候他们一起爬老槐树,沈亦舟的手被树皮磨破了,还是晓棠用母亲的创可贴给他包的。
“拆迁?” 晓棠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点不敢相信,“这弄堂要拆了?”
“是。” 沈亦舟点头,目光扫过她身后的工坊木门,门楣上 “晓棠工坊” 西个字有点褪色,木头也裂了缝,“规划里是商业综合体加住宅,预计明年动工。” 他的目光像在评估一件商品,没有温度,只有理性的判断。
晓棠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她回头看了看工坊里的老刨子和墨斗,又看了看巷口的老槐树 —— 那棵树有上百年了,树干粗得要两个人才能抱过来,夏天的时候,树叶能把整个弄堂都遮住,居民们都在树下纳凉,赵阿婆会给孩子们讲过去的事。“拆了的话,我们住哪儿?” 她问,声音有点发颤。
沈亦舟身后的一个年轻人抢先开口:“林小姐,我们会按照上海市拆迁补偿标准来,货币补偿或者安置房二选一,安置房在嘉定那边,配套设施很齐全。”
“嘉定?” 晓棠皱起眉,“从这里到嘉定,坐地铁要两个小时,我在这弄堂里做活,小吴他们也都在附近打工,搬过去怎么上班?”
年轻人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个,下意识地看向沈亦舟。沈亦舟这才把目光从工坊的木门上移开,落在晓棠脸上:“拆迁补偿是按市场标准制定的,足够覆盖搬迁和重新租房的成本。至于工作,商业综合体建成后,会有新的就业岗位,可以优先应聘。”
“优先应聘?” 晓棠忍不住笑了,笑声里带着点苦涩,“沈总,我只会修旧木头,综合体里需要修旧木头的人吗?小吴是工地搬砖的,综合体里要搬砖的吗?” 她指着面前的旧木桌,“这张桌子,我修了三天,只收 50 块,不是我想便宜,是小吴他们只能拿出 50 块。要是弄堂拆了,我这工坊没了,我靠什么活?”
沈亦舟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像是觉得她的问题有点麻烦。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解锁屏幕 —— 屏幕上是盛景地产的 logo—— 看了一眼时间,然后抬眼说:“林小姐,拆迁是城市更新的必然过程,目的是改善居民的生活环境。你说的这些问题,我们会在后续的补偿方案里考虑,比如增加搬迁补贴、就业指导……”
“‘考虑’是什么意思?” 晓棠打断他,往前凑了一步,她能清楚地看到沈亦舟西装领口的纽扣,是银色的,闪着光,“是一定会有,还是可能有?赵阿婆今年七十八了,住在弄堂最里面的小平房里,每个月靠低保过活,她要是搬去嘉定,谁给她买菜?谁陪她去医院?这些‘考虑’里,有没有算上她的难处?”
巷口传来拐杖拄地的声音,赵阿婆提着一个布袋子,慢慢走了过来。她看到沈亦舟,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突然笑了:“这不是小沈吗?你怎么回来了?你妈还好吗?”
沈亦舟看到赵阿婆,脸上的疏离淡了一点,他往前迎了两步,语气也软了些:“阿婆,我妈前年走了。我回来做拆迁调研。”
“走了?” 赵阿婆的笑容僵住了,手里的布袋子差点掉在地上,“怎么就走了呢?她当年在弄堂里给我们看病,多好的人啊……” 她叹了口气,又看了看沈亦舟身后的人,还有那些奇怪的仪器,“拆迁?这弄堂要拆了?那我住哪儿啊?我这老骨头,可经不起折腾。”
晓棠赶紧走过去,扶住赵阿婆的胳膊:“阿婆,您别着急,我们再跟沈总说说。”
沈亦舟看着赵阿婆花白的头发,还有她手里洗得发白的布袋子,沉默了几秒,然后说:“阿婆,补偿方案里有针对高龄老人的特殊政策,比如优先安排低楼层的安置房,还有社区养老服务……”
“低楼层有电梯吗?” 赵阿婆问,“我这腿不好,爬不动楼梯。”
“安置房都是电梯房。” 沈亦舟回答。
“那买菜方便吗?” 赵阿婆又问,“我现在出门走两分钟就是菜市场,要是搬远了,我这腿……”
“安置房小区里有便利店,周边也有规划的菜市场。” 沈亦舟的回答很流畅,像是早就背好的话术。
可赵阿婆还是皱着眉:“规划的菜市场,什么时候能建好啊?我等得起吗?”
沈亦舟没说话,他身后的年轻人想开口,却被他用眼神制止了。他看着赵阿婆,又看了看晓棠,眼神里有一丝复杂 —— 不是不耐烦,也不是同情,更像是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清的茫然,好像第一次意识到,他嘴里的 “规划”“标准”“政策”,在这些老人和底层居民的生活里,是多么具体的、需要一步步落实的难处。
就在这时,沈亦舟身后的一个年轻人不小心撞到了晓棠放在门口的旧木凳。那是李叔昨天拿来的,凳面是几十年的老松木,李叔说 “这凳子我坐了二十年,舍不得扔,晓棠你帮我修修腿”。年轻人没站稳,一只脚踩在凳腿上,“咔嚓” 一声,凳腿断了。
“对不起,对不起!” 年轻人赶紧挪开脚,脸上有点慌,他从钱包里掏出两百块钱,递给晓棠,“林小姐,我赔您钱,您再买一个新的。”
晓棠看着断了的凳腿,心里有点疼 —— 那凳腿是她昨天刚用木楔子固定好的,现在又断了。她没接那两百块钱,只是蹲下来,捡起断了的凳腿,轻轻摸了摸:“这不是钱的事。这凳子是李叔的,他坐了二十年,每天早上都要坐在上面喝茶,这是他的念想。”
“念想?” 年轻人愣了,有点不理解,“一个旧凳子,再买一个新的不就行了?”
“新的不是这个味道。” 晓棠抬头看他,眼神里带着点认真,“这凳子上有李叔的茶渍,有他的体温,还有他儿子小时候在上面刻的字 —— 你看,这里,‘小宇’,是他儿子的名字。新的凳子,没有这些。”
年轻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沈亦舟走过来,蹲下身,看着那个刻着 “小宇” 的凳腿,手指轻轻碰了碰 —— 那是用小刀刻的,笔画歪歪扭扭,像个小孩子的涂鸦。他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也在老槐树上刻过字,刻的是 “亦舟和晓棠”,后来被母亲说了一顿,说 “树会疼的”,他就再也没刻过。
“多少钱?” 沈亦舟站起来,看向晓棠,语气比刚才认真了些,“我赔。不是赔新的,是赔你修这个凳子的成本,还有李叔的‘念想’—— 你说多少,我给多少。”
晓棠看着他,突然觉得有点累。她摇了摇头,把断了的凳腿抱在怀里:“不用了。我明天再修修,应该能修好。” 她站起身,扶着赵阿婆,“阿婆,我们回去吧,您不是要买豆腐吗?再晚就没了。”
赵阿婆点了点头,又看了沈亦舟一眼,叹了口气:“小沈,你要是你妈,肯定不会这么逼我们。”
沈亦舟站在原地,看着晓棠扶着赵阿婆慢慢走远,看着晓棠怀里抱着的断腿旧木凳,还有她沾着木屑的帆布鞋,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身后的年轻人小声问:“沈总,我们还继续测绘吗?”
“继续。” 沈亦舟收回目光,语气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先从弄堂东段开始。”
他转身走向弄堂深处,皮鞋踩在石板路上,还是 “嗒、嗒” 的响,可这一次,他却觉得那声音有点刺耳。他抬头看了看头顶的老槐树,树叶在风里轻轻晃,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影子。他突然想起小时候,他和晓棠一起在这树下捡槐花,晓棠的头发上沾着槐花瓣,他笑着帮她摘下来,沈母站在门口喊他们:“快回来吃槐花饼!”
那时候的风,好像比现在暖。那时候的弄堂,好像比现在亮。
晓棠扶着赵阿婆回到家,把断了的凳腿放在工坊的工作台上,又拿出母亲留下的木楔子和鱼鳔胶。她坐在小板凳上,看着那断了的凳腿,突然就红了眼。不是因为凳子坏了,也不是因为沈亦舟的态度,是因为她突然觉得,这弄堂就像这旧凳子,虽然老了、破了,却有太多人的念想在上面 —— 赵阿婆的,李叔的,她的,还有沈母的。
可现在,有人要把这凳子拆了,说要给他们换个新的。可新的凳子,没有这些念想,没有这些温度,还能算是他们的家吗?
窗外的梧桐叶又落了一片,正好落在工作台上的旧木凳上。晓棠伸出手,轻轻把叶子拿起来,放在鼻尖闻了闻 —— 有阳光的味道,还有老弄堂的味道。她深吸一口气,拿起木楔子,开始修那断了的凳腿。
不管怎么样,先把凳子修好。就像不管怎么样,她都要守住这弄堂里的念想。
沈亦舟的测绘团队在弄堂里待了一上午,中午的时候离开了。他坐在车里,看着窗外的梅芳弄慢慢后退 —— 斑驳的砖墙,晾在窗外的衣服,坐在门口择菜的居民,还有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他拿出手机,翻出母亲的照片 —— 照片里的母亲坐在槐树下,手里拿着一本病历,笑得很温柔。
他想起晓棠刚才的话:“这不是钱的事,是念想。” 想起赵阿婆的问题:“我等得起吗?” 他突然觉得,自己之前做的那些拆迁方案,那些冰冷的数字和条款,好像少了点什么 —— 少了对这些 “念想” 的尊重,少了对这些 “等不起” 的体谅。
司机问:“沈总,回公司吗?”
沈亦舟想了想,说:“先去趟母亲的旧房子。”
母亲的旧房子在弄堂深处,就是当年的 “沈医生诊所”,现在还锁着。他想回去看看,看看能不能找到点什么 —— 不是为了拆迁,是为了想起点什么,想起小时候那个在弄堂里和晓棠一起捡槐花的自己,想起那个会给居民免费看病的母亲。
车转过街角,梅芳弄的影子消失在后视镜里。可沈亦舟知道,有些东西,己经留在那里了 —— 比如晓棠手里那断了的凳腿,比如赵阿婆眼里的担忧,比如他自己心里,那道被老弄堂唤醒的、关于 “念想” 的裂缝。
(http://www.220book.com/book/8SKR/)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