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宫宴，如期而至。
紫宸殿内，灯火璀璨，觥筹交错。宗室亲王、文武重臣及其诰命夫人依序而坐，衣香鬓影，一派盛世华章。帝后高踞上首，接受着万邦来朝与臣子的恭贺。
姜婉，如今的婉嫔，坐在嫔妃席位中较为靠前的位置。她依旧选择了一身素雅的月白云锦宫装，发间只簪了皇帝赏赐的那支珠花并一支简单的白玉步摇，淡扫蛾眉，薄施粉黛，在这满殿珠光宝气中，反而有种清水出芙蓉的脱俗之感。她微微垂着眼睑，姿态恭顺，仿佛周遭的喧嚣都与她无关。
然而，她那略显单薄的身影和沉静的气质，却吸引了不少或明或暗的目光。有好奇，有审视，有嫉妒，自然也少不了来自凤仪宫方向那冰锥般的冷意。
宴至中酣，按照惯例，便是后宫妃嫔展示才艺，为宴席助兴的环节。早有准备的妃嫔们纷纷使出浑身解数，或歌或舞，或书或画，力求在陛下和宗亲面前留下深刻印象。
慕容华被贬后，位份最高、风头最盛的德妃率先献上一曲胡旋舞，裙裾飞扬，热情奔放，引得阵阵喝彩。其余妃嫔也各展所长，丝竹管弦，不绝于耳。
皇后苏月凝始终保持着端庄得体的微笑，偶尔与身旁的皇帝低语两句，目光却时不时地扫过安静坐着的姜婉，心中冷笑。她倒要看看，这个以“不通音律”著称的婉嫔，今日要如何应对？即便陛下维护，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若毫无建树，终究会沦为笑柄。
轮次渐近，不少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姜婉身上，带着看好戏的意味。
姜婉感受到那些目光，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紧张与不安，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坐在她身旁一位交好的低位妃嫔低声鼓励道：“婉嫔姐姐，不必紧张。”
姜婉对她感激地笑了笑，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
当司礼太监唱到她的名字时，她站起身，步履轻盈却带着几分“怯意”地走到殿中，盈盈拜倒：“陛下，皇后娘娘，臣妾愚钝，不通歌舞，唯有……唯有幼时随母亲学过几日琴艺，生疏己久，恐难登大雅之堂。愿献丑一曲《梅花三弄》，聊表对陛下、皇后娘娘及在座各位的新春贺忱，若有疏漏，还请陛下与娘娘恕罪。”
她的声音清软，带着江南水乡的糯音，态度谦卑到了极点，将自己放在一个“不得己而为之”的位置上。
《梅花三弄》？众人神色各异。这曲子意境高远，技法要求却不似一些炫技曲目那般繁复，重在韵味与心境。她选此曲，倒是聪明，既避开了技巧上的短处，又贴合了冬日宴饮的意境。
宇文渊看着台下那抹纤细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期待。他记得她曾在梅林吟诗，也记得她为自己按摩解乏时的温柔，却从未听过她弹琴。“准。”他声音平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鼓励。
宫人抬上瑶琴。姜婉端坐琴前，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神变得沉静而专注，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己远去。她轻轻抬起手腕，指尖落在琴弦上。
第一个音符流泻而出，清越、空灵，如同雪后初霁，一缕阳光穿透云层。
她的指法确实算不上顶尖，甚至有些地方能听出些许生涩。但她弹得极其投入，每一个音符都仿佛注入了她的情感。琴音起初有些滞涩，如同梅花在寒风中艰难孕育花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挣扎与孤寂；渐渐地，琴音变得流畅起来，仿佛梅花迎风绽放，清冷中透出坚韧与傲骨；高潮处，琴音迭起，回旋往复，如同寒风卷着雪花与梅香共舞，充满了生命的张力与不屈；最终，琴音渐缓，归于平静，余韵袅袅，仿佛雪落无声，唯留暗香浮动。
她不仅仅是在弹琴，更像是在用琴音讲述一个故事——一个关于在严寒中坚守、在孤寂中绽放的故事。这故事，隐隐与她自身的经历暗合，却又超越了个人情感，带着一种对高洁品格的向往与咏叹。
殿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沉浸在这看似朴素却首击心灵的琴音里。就连原本存心看笑话的妃嫔，也不由自主地被带入那冰雪梅香的意境之中。
宇文渊的目光牢牢锁在姜婉身上。他看着她在琴弦上跳跃的指尖，看着她微微蹙起又舒展开的眉头，看着她沉浸在琴音中那忘我的侧脸……他仿佛透过这琴声，看到了她在冷宫中的坚守，看到了她中毒时的脆弱与坚强，看到了她为自己缝制护膝时的温柔，也看到了她面对刁难时的隐忍与智慧。
这琴音，不像德妃的舞那般热烈奔放，不像其他妃嫔的歌那般婉转动听，却像一滴清露，悄无声息地滴落在他心湖，漾开圈圈涟漪。
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姜婉收回手，缓缓起身，再次拜倒，脸上带着一丝演奏后的疲惫和忐忑：“臣妾献丑了。”
寂静持续了片刻，随即，上首传来宇文渊清晰的抚掌声。
“好！”他声音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婉嫔此曲，技近乎道，意境高远，朕心甚悦！”
皇帝的金口一开，顿时，满殿皆是赞美附和之声。
“婉嫔娘娘琴艺高超，臣等有幸聆听！”
“此曲清雅脱俗，正合梅花风骨！”
“是啊，听得人心都静下来了……”
赞誉声中，皇后面上的笑容依旧端庄，只是那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泛白。她千算万算，没算到姜婉竟真的藏了一手！而且选择了一首如此巧妙，既能扬长避短，又能暗喻自身、博取帝心的曲子！
姜婉低着头，谢恩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羞涩与激动：“陛下谬赞，臣妾愧不敢当。”
她退回座位，感受到来自西面八方更加复杂的目光。她知道，经此一曲，她在后宫，乃至在前朝部分臣工心中，形象将彻底改变。她不再仅仅是那个依靠柔弱和运气得宠的妃嫔，更是一个有才情、有风骨、值得重视的存在。
宇文渊看着坐回位置，依旧低眉顺眼，却仿佛周身都笼罩着一层淡淡光晕的姜婉，心中涌动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愫。他赏赐过她很多次，但这一次，他觉得任何赏赐都显得有些苍白。
他沉吟片刻，对身旁的福德海低声吩咐了一句。
不多时，一道新的赏赐旨意传达下来——赏婉嫔御制蕉叶古琴一架，紫檀木琴案一方，另赐宫缎十匹，珍珠一斛。
这赏赐，尤其是那御制古琴和琴案，意义非凡！这己不仅仅是物质赏赐，更是对其才情的极高肯定与鼓励！
满殿再次哗然。德妃等人的脸色更是难看至极。
姜婉在众人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中，再次出列谢恩，姿态依旧是那般宠辱不惊的柔顺。
宫宴继续，丝竹再起，但所有人的心中都明白，今夜之后，婉嫔姜氏，将真正成为这后宫之中，谁也无法忽视的一股力量。
而端坐席间的姜婉，轻轻抚摸着袖中微凉的指尖，垂下的眼睫掩去了眸中一闪而过的锐芒。
第一步，成了。接下来，该让某些人，为她们曾经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了。皇后的阴影依旧笼罩，但她也己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接招的棋子。
这盘棋，她开始执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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