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房的地板上，那个被悠悠不小心撞翻、又被踩变形的空旧奶粉罐，如同一个狞笑的骷髅头，无声地躺在散落的玩具残骸中心。盖子远远地滚在墙边，罐身扭曲的裂口大张着，露出里面空空如也、仅残留一些劣质奶粉残留痕迹的黑暗内壁。
空气在那一刻凝固了。
悠悠的哭声因为妈妈和爸爸的突然闯入而短暂停顿了一下，随即又委屈地放大了音量，小手本能地伸向晓薇：“妈……妈妈……罐罐坏了……”
但无论是晓薇还是陈明远，此刻所有的注意力都死死钉在了那个空罐子上。晓薇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瞬间攥紧，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濒临炸裂的频率在胸腔里疯狂撞击！血“嗡”地一声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刺骨的寒冷和一片空白的死寂！她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凝结成冰渣的声音。
罐子……是空的……钱……没了……
陈明远的目光像两道探照灯，锐利如鹰隼般扫过那个空罐子，再扫过一地狼藉的玩具碎片，最后定格在晓薇那张骤然失去所有血色、写满了惊恐、绝望和心虚的面孔上。她的嘴唇在微微颤抖，眼神仓皇失措地闪躲着，不敢与他对视。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了层层疑虑的迷雾，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击中了他！
“这个……！”陈明远的声音低沉得像从地狱传来，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刺骨的寒意和终于抓到实证的暴怒，“这个破罐子里，原来是藏着你那些见不得光的‘私房钱’的地方，对吧？！”
晓薇浑身剧烈地一颤，脚下趔趄，几乎站立不住。她没有承认，但她的每一个细微表情，每一寸皮肤的僵硬，都在无声地尖叫着“是的”！
“呵……呵呵……”陈明远发出一连串短促而瘆人的冷笑，那笑声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被彻底背叛的滔天怒火和刻骨的嘲弄，“私房钱？好！真是太好了！林晓薇，你藏得可真深啊！在我眼皮子底下，在我女儿的玩具堆里！怎么？早就防着我这一手了？嗯？！是不是？”
他一步步逼近晓薇，高大的身躯投下浓重的阴影，带着令人窒息的压力：“白天还在我面前装可怜！装得跟什么似的！说什么你爹要被人砍死！你妈要上吊！家里房子要没了！全是放屁！”
他猛地一把抓起那个扭曲变形的空罐子，砰地一声狠狠掼在晓薇脚边！塑料碎片西溅！
“钱呢？！”陈明远的声音猛地拔高，如同炸雷在小小的房间里轰然响起，震得晓薇耳膜嗡嗡作响，悠悠也被吓得忘记了哭泣，小脸煞白。“你把钱弄哪儿去了？！说啊！”
巨大的恐惧和长久以来积压的委屈如同海啸般在晓薇心中冲撞。她想嘶吼，想辩解，想告诉他娘家的情况是真的岌岌可危！但那在暴怒的丈夫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婆婆王桂芳也己经被巨大的动静吵醒，惊慌而迅速地出现在门口，她先是看到地上破碎的罐子和煞白脸色的晓薇，再看向暴怒得如同雄狮般的儿子，几乎是瞬间就猜到了原委。她脸上立刻浮现出一种“果然如此”的混合着鄙夷和幸灾乐祸的神情。
“说！钱呢！”陈明远的咆哮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刻骨的憎恨。
“……给……给我妈了……”晓薇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破碎的哭腔，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刀从喉咙里刮出来，“就今天……早上……我……我就两万块钱……都……都拿给妈了……家里……家里实在顶不住了……” 眼泪终于决堤而出，顺着她冰冷的脸颊滑落。
“顶不住？顶不住你他妈就拿老子家里、拿我女儿的东西去填你那无底洞！！”陈明远的愤怒彻底爆发，他一巴掌狠狠拍在旁边的小桌子上，桌面上的玩具应声跳起又落下，“那是你的钱吗？！啊？！你嫁进陈家这些年，吃老子的喝老子的！你有个屁的钱！说！那钱是不是你偷偷摸摸从菜钱里、从给孩子买东西的钱里扣出来的？！你他妈就是个家贼！”
“不是！不是！那是我的嫁妆！还有……还有我自己攒的！没用家里的钱！一分都没用家里的！” 晓薇被“家贼”两个字刺得浑身发颤，哭着反驳。她必须守住最后一点尊严的防线。
“放屁！你那点嫁妆？你妈当年跟打发叫花子一样塞过来的那几张脏票子？够买什么？！攒？你靠什么攒？你除了会花钱还会干什么？还不是靠克扣家里！偷！你就是偷！” 陈明远的逻辑在愤怒中变得极端而蛮横，他根本不相信晓薇能有什么“正当”收入来源。
王桂芳在一旁适时地煽风点火，声音尖锐而刻薄：“哎哟！真真是好手段啊！平时看着老实巴交的，背地里手脚这么不干净！在我们陈家眼皮子底下偷着攒！还给外人！嫁妆？骗鬼呢！谁知道是不是从明远口袋里顺的！我说家里怎么总见不到东西……”
“我没有偷！真的没有！……” 晓薇的辩解在巨大的声浪和恶毒的指控下显得无比微弱。她感觉身体在发抖，灵魂在被一寸寸凌迟。她给钱本是为了救急，是想阻止父母家破人亡，是想保留那个记忆中的“家”，却在自己真正的家中，被钉上了“小偷”、“家贼”、“吃里扒外”的耻辱柱！
陈明远看着眼前哭得浑身颤抖、只会苍白辩解的妻子，心中最后一丝怜悯也被燃烧殆尽。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的不再是猜忌和怨气，而是彻底的心寒和一种几乎要将其毁灭的鄙夷。他忽然上前一步，猛地攥住晓薇纤细的手腕，力道之大，让晓薇痛呼出声。
“给我出来！” 他毫不怜惜地将她拖曳出儿童房，几乎是摔在冰冷僵硬的客厅地板上！悠悠被吓得哇哇大哭起来。王桂芳立刻冲进去抱起孙女，心疼地哄着：“哦哦哦，宝贝乖，不怕不怕，奶奶在！咱不听那晦气人的！离她远远的！她偷钱！坏透了！”
陈明远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摔倒在地的晓薇，眼神冰冷得没有一丝人类该有的温度，声音低沉却字字如钢钉，狠狠楔入晓薇的骨髓：
“两万块，买什么了？买个安心？买个你孝顺的好名声？”
“林晓薇，我今天把话给你撂这儿！”
“这笔钱，是你自己喂给了那个填不满的窟窿、那个恨不得吸的娘家！是你心甘情愿的选择！”
“别再他妈的在我面前露出一副委屈、被逼的样子！”
“你不委屈！你活该！你自找的！”
“那是你自己的卖身钱！是你拿你自己的骨头、你自己的血肉，从牙缝里抠出来，去喂那些趴在烂泥坑里的吸血鬼！”
“别说是我，是这个家的钱！这钱脏！沾着你娘家人的死气儿和血味儿，比窑子里卖的还脏！我怕脏了我的手！”
“你要喂，就喂你自己的那一份儿！饿死、穷死、被人打死！那是你林晓薇自己的命！”
“从今往后——”
“这个家的门！我！悠悠！我妈！你娘家人有一个算一个，谁他妈也别想再迈进半步！”
“你要是敢再拿这个家里的一张纸片、一根针线、一个钢镚儿去贴补你那狗屁娘家……”
“你信不信，我打断你的腿，把你扒光了扔出去！”
“不信，你就试试！”
每一句话，都像带着倒刺的毒鞭，抽打得晓薇体无完肤！尤其那句“比窑子里卖的还脏”，如同最污秽的泥沼，将她仅存的一点价值感彻底淹没！她把娘家当成责任去维护，却被丈夫如此恶毒地比拟为娼妓！“卖身钱”——她所有的付出、隐忍、痛苦、挣扎，在他眼里，都成了一场肮脏的自我贩卖！
巨大的羞辱感如同硫酸般腐蚀着她的灵魂。她蜷缩在地板上，身体因为剧烈的哭泣和极致的羞辱而不断抽搐，恨不得立刻死去！脸上火烧火燎，胃里翻江倒海，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却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只剩下无尽的干呕和绝望的空洞。
陈明远看着地上一滩烂泥般的妻子，眼中没有任何波澜，只有冰冷的厌恶和一种“果然如此”的嫌憎。他最后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如同看一件被彻底遗弃的垃圾，厌恶地吐出两个字：
“晦气！”
“滚远点待着！”
说完，他毫不犹豫地转身，回到书房，再次重重关上了那扇如同生死隔绝的大门！巨大的声响是最终的审判。
王桂芳抱着还在抽噎的悠悠，站在主卧门口，脸上是清晰可见的鄙夷和一丝大仇得报的畅快。她低声哄着悠悠，声音却刚好能钻进晓薇痛到麻木的耳朵里：
“哎哟，可怜我的小乖乖，吓坏了吧？都是被那不干不净的人连累的！偷娘家的东西拿到这儿，偷这儿的东西又送回去，这叫什么事儿啊？这不就是个倒腾破烂的耗子嘛！”
“她乐意当耗子喂娘家人是她的事儿！咱管不着！但可别沾上那股子耗子药味儿！害死自己不说，还害人！”
“以后咱不跟她玩！不跟她睡！啊？听奶奶的，她是坏人！”
“耗子”……“破烂”……“倒腾”……“耗子药”……婆婆的词汇像淬毒的银针，精准地扎进晓薇每一个神经末梢，将她最后一点点“人”的存在感都彻底抹杀。
晓薇不知道自己在地板上了多久。首到身体因为冰冷和肌肉紧绷而僵硬发痛，首到屋内的空气因为长时间的压抑而变得污浊沉闷，首到女儿抽泣着在奶奶半哄半吓下再次入睡。
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身体却像散了架一样沉重无力。手脚冰冷麻木，每一次轻微的移动都牵扯着遍布全身的神经末梢，传递来一阵阵尖锐的、迟来的钝痛（手腕被抓握处己泛起深紫色的淤痕）。她用尽全身力气，手脚并用地爬着，像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狗，爬向那个此刻能给她唯一遮蔽和喘息之地的角落——厨房。
冰凉的瓷砖地面贴在脸颊上，寒意刺骨，却让她混沌的大脑有了一丝丝微弱的清醒。屈辱感并未消散，反而如同渗入骨髓的毒汁，缓慢而深刻地蚀刻着每一个细胞。陈明远那些刻毒的字眼——“喂吸血鬼”、“比窑子里的还脏”、“卖身钱”——反复在耳边炸响，每一个字都在剥落她一层名为“尊严”的皮肤。婆婆那“耗子”、“倒腾破烂”、“耗子药”的形容，更是将她彻底钉死在了卑贱的底层。
我没有偷……我真的没有……那是我的……
可这样的辩解，在这个家里，还有任何意义吗？丈夫不信，婆婆不信，她的解释只是苍白无力、令人更加生厌的噪音。在这个家里，她所有的行为都被粗暴地定性为“错误”，所有的动机都被恶意地揣测为“卑劣”。
想到明天还要面对丈夫的冷眼、婆婆无休止的含沙射影和嫌弃、还要在厨房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装作若无其事地做饭……巨大的窒息感又一次攫住了她。厨房的门关不紧，客厅那边的任何声音都能毫无阻拦地钻进来，提醒着她自己的存在是多么不受欢迎。
（娘家的绝望通讯与“无底洞”的恐惧）
就在她深陷在自我厌弃的泥沼中几乎要溺毙时，口袋里手机的震动如同电流般猛地将她惊醒！心脏在瞬间又狂跳起来！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从冰冷的地板上弹起，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惊恐地迅速掏出手机，甚至不敢去看屏幕上闪烁的名字，手抖得几乎拿不稳。
是母亲赵秀敏。
那个备注在通讯录里本该让她感到温暖的名字，此刻却像是索命的符咒。她才刚刚经历了灭顶的灾难啊！为什么连让她喘口气的时间都不给？！
绝望和一股无名的怒火猛地冲上头顶，晓薇几乎想立刻挂掉电话！但手指停在红色的挂断键上方，却迟迟无法落下。想到父亲可能真的走投无路被逼疯，想到家里房子可能没了……她不敢想象那个画面。那点钱……只够塞牙缝，根本解不了渴！她知道母亲这么晚打来，绝不会是报平安。
她蜷缩在冰箱和橱柜形成的夹角阴影里，如同躲藏在洞穴中惶惶不安的困兽，用尽全身力气才接通了电话，将听筒死死压住耳朵，生怕一丝一毫的声音泄露出去，引来新一轮的灾难。
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比她想象中还要疲惫、嘶哑，带着一种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一种诡异的平静，像被抽走了所有生气：
“……薇薇……”
“钱……妈收到了。早上我去菜市场门口等你，看见你匆匆塞给我就跑……”**（提到钱，晓薇心头又是一阵剧痛）
“……妈知道……你现在……不容易……家里……难为你……”
“（声音陡然带上哭腔）可这点钱……不够啊……真的不够啊薇薇！”
“那群人又来了！上午拿了钱才刚消停不到半天，下午就带着几个痞子又堵门来了！！”
“说……说这点钱就够零头利息！根本不算数！威胁说今天晚上要是再拿不出个三万来，明天……明天就先砍掉你爸右手的一根手指！！”
“（背景音陡然传来父亲林建国带着哭腔和濒临崩溃的嘶吼：‘别他妈求她！求她有屁用！让她死！让她赶紧死！死了干净！让她看我去死！！让她……呜呜……’）”
“……薇薇……你能不能再想想办法……凑一点……就一点……妈求你了……妈给你跪下了行吗？”
“妈不能看着你爸被他们砍残了啊！这房子……这房子真要押出去了……你弟弟他……他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我可怜的晓峰啊……他才刚刚大学有点眉目啊……”
“你就看在你弟的前程份上吧……你再想想办法……妈求你了！妈给你磕头了！”
听着母亲绝望的哭诉和父亲在背景里歇斯底里的崩溃哭骂，晓薇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凉透了，心脏像是落入了冰窟窿，冷得她牙齿咯咯打颤。她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身体上的疼痛来压制那排山倒海般涌来的、几乎要将她彻底摧毁的绝望！那两万块……她倾其所有、几乎赔上了婚姻和自我尊严的两万块，竟然连一夜的安宁都换不来？！不仅换不来，反而成了催命符！三万？！明天？！
三万？！她从哪里变出三万块？
她自己的命都己经被丈夫当作耗子药一样嫌弃了！这个家，连一丝活气都不允许她多喘了！她还能去哪里找钱？
母亲的哀求，父亲那“让她死”的恶毒诅咒，交织在一起，如同无数根带着倒刺的锁链，死死勒住了她的脖子！母亲的每一句“为了弟弟的前程”，都像是一块巨石，压在她的背上，让她在娘家的泥潭中越陷越深，无法挣脱！
“无底洞”……这三个字如同鬼魅般浮现在晓薇眼前。陈明远当初的怒吼是何其清醒！娘家的需求根本不是一次性的债务，而是一个深不见底、会吞噬掉靠近它的一切的黑洞！她那两万块私房钱，连个水花都没激起就消失了，甚至还引来了更凶猛的漩涡！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一种对这个从小长大、她以为温暖、有责任维系的“娘家”的深深恐惧！它现在就像一头张着血盆大口、永远喂不饱的怪物！而她，就是被这怪物用亲情锁链拖住脚踝、正在被一点一点拖向深渊的唯一祭品！
“妈……我真的……一点都没有了……”晓薇的声音嘶哑而破碎，每一个字都带着血的味道，“他……他知道了……他把我……骂得……连人都不是了……” 巨大的屈辱感和无能为力的绝望让她再次哽咽，“三……三万……你要我命也拿不出来啊……”
电话那头沉默了，死一般的沉默。几秒钟后，母亲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一种彻底看透的漠然和……一丝冰冷的、不再掩饰的责怪：
“……行。行。妈知道了。”
“你就是……不管我们了。”
“你自己保重吧。”
“我们……自己想办法。”
“实在不行……那就……听天由命吧。”
“……晓峰……哎……你爸说得对……我们……命该如此……”
“啪嗒。”
电话挂断了。
那声“自己保重”、“命该如此”，如同最终的判决，带着一种彻底抛弃的决绝，砸在晓薇的心上。她猛地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地埋在冰冷的膝盖里，瘦弱的脊背剧烈地起伏着，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哀嚎般的呜咽在狭小的厨房角落里绝望地回荡。
一边是丈夫恶毒的羞辱和彻底划清界限的“滚远点待着”，如同冰狱般寒冷的放逐。
一边是娘家那深不见底的“无底洞”索求和最终的冷漠抛弃，如同即将吞噬她的黑洞。
她被遗弃了。
她成了彻头彻尾的、无依无靠、内外交困、身陷绝境的孤家寡人。
就在这灭顶的绝望和生理性的呕吐感（胃里早己空空如也）不断翻涌的时刻，晓薇忽然想起了什么！
她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疯狂地摸着自己身上所有可能的口袋！裤兜、衣兜、还有——那个被王桂芳撕成两半的口袋！
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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