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薇几乎是踉跄着撞出银行那扇冰冷的玻璃大门。外界的寒流瞬间将她包裹，与银行内部那过分温暖的死寂空气形成残酷的对比，让她剧烈地打了个寒颤，牙齿控制不住地咯咯作响。
怀里揣着的，不再是那张薄薄的、象征家庭根基的墨绿色存折，而是一个沉重、方正、散发着崭新油墨味道的牛皮纸信封。里面是二十捆簇新的百元大钞，像一块坚硬的砖头，沉沉地压在左胸口上方。那里，隔着厚重的棉衣和心跳，心脏的位置正承受着无形的、巨大的重量，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胸腔深处的刺痛。右手提着的另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购物袋里，是另外兑换的部分现金，同样沉得坠手。
这沉甸甸的分量，不是金钱的富足感，而是毁灭的预兆，是背叛的铁证，是她亲手为自己打造的沉重枷锁。三十多万生命之血被瞬间抽干后留下的巨大空洞，此刻正被这冰冷的、没有生命的纸币暂时填塞，带来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充盈感——一种用真空包裹起来的实心罪恶。
阳光穿过厚厚的、布满铅灰色霾的云层，吝啬地洒下一点惨白的光，无力地打在行色匆匆的路人身上，无法带来丝毫暖意。光线的苍白与周遭建筑物的灰暗融为一体，构成一幅冰冷压抑的巨大幕布。林晓薇裹紧了外套的领子，把下半张脸深深埋进去，只露出一双空洞而惊恐的眼睛。
她觉得每一缕经过的风都像带着刺骨的冰渣，穿透衣物，钻入骨髓。那不是外界的温度，是她内在彻底被冻僵的灵魂在哀嚎。身体的颤抖比在银行里更加剧烈，如同被无形的电流持续贯穿。双腿发软，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在粘稠的泥沼中跋涉，虚浮无力，随时都会下去。她需要紧咬着下唇，用牙齿在上烙下清晰的痛感，才能勉强集中一点点飘散的意识，支撑着自己不要在人行道上轰然倒下。
银行里那场精神凌迟的后遗症，如同毁灭性的海啸，一波强过一波地冲击着她残存的意志。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沾满冰水的大手狠狠攥住，一阵阵绞紧，带来濒死般的窒息感。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里灼热的疼痛，仿佛是吸入了滚烫的砂砾。胃里的翻江倒海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在逃离了封闭环境的压迫后更加汹涌放肆。胃壁剧烈地痉挛着，一阵阵地向上顶撞，酸涩苦腥的液体不断从喉咙深处泛上来，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强烈的恶心。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这个位于银行斜对面、巨大橱窗后面摆放着塑料假花模型的廉价咖啡馆门口的。只是想找个地方躲起来，避开所有可能的窥视，哪怕只是一分钟也好。
她缩进咖啡馆最角落、光线最昏暗的一张沙发卡座里。劣质人造革的座椅散发着淡淡的霉味和食物油渍混合的气息，让她胃里又是一阵剧烈抽搐。她把那个装钱的大帆布包塞在身体与墙壁的缝隙里，用背紧紧抵住。装着二十万现金的厚信封，则被她死死地捂在胸口，隔着羽绒服，依然能感受到那砖块般冰冷坚硬的轮廓。那是冰冷的罪证，紧贴着滚烫的伤口。
她像一头受惊过度、濒临崩溃的困兽，急促而微弱地喘着气，警惕地扫视着咖啡馆里稀稀拉拉的其他顾客。一对学生情侣分享着一杯饮料低声谈笑；一个中年男人皱着眉头对着笔记本电脑打字；角落里一位老太太慢吞吞地搅着咖啡。没有人注意到她，或者注意到了也很快失去了兴趣。但这并没有让她感到丝毫放松。她感觉自己像个携带核弹的逃犯，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足以将她引爆。
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那个连接着索命符的通讯工具。屏幕解锁，映入眼帘的就是母亲孙秀芬那一连串如同诅咒般的未接来电和短信。最新的一条是十分钟前发来的，血红的感叹号像是从屏幕里流出来的血：
“钱！钱呢？？？银行开门了吧！你弟要撑不住了！姓高的刚又派人来了！薇薇啊！我的儿啊！你是不是不管你弟弟死活了！是不是要逼死我们娘俩啊！”
最后那三个“！！！”如同三把尖刀，狠狠扎进晓薇早己不堪重负的神经。
眼前的一切景象瞬间开始摇晃、变形、变色。咖啡馆温暖的灯光在她眼中变成了地狱业火的摇曳；咖啡机磨豆子的声音变成了高利贷打手砸门的咆哮；情侣的低语变成了母亲最后通牒的凄厉诅咒……那根从昨晚起就被强行绷紧、在银行里又遭受极限拉扯的理智之弦，终于在母亲这条短信的血腥催逼下，“啪”的一声，彻底绷断了！
巨大的、无法承受的压力和恐惧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心理堤坝！泪水决堤！她再也无法抑制，身体剧烈地前倾，额头重重抵在冰凉油腻的小圆桌桌面上，肩膀无法控制地猛烈耸动，喉咙里爆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低嚎般的呜咽！没有声音的嚎啕大哭！无声的绝望在她胸腔中疯狂地嘶吼、冲撞！泪水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地冲刷过脸颊，迅速浸湿了桌面的一小块地方。身体因极度悲伤和恐惧而剧烈痉挛，几乎要从椅子上滑落下去。
这一刻，什么夫家的信任，什么悠悠的未来，什么家庭的责任，什么内疚负罪……所有的思考能力全部被这灭顶的潮水彻底淹没！大脑里只剩下唯一一个念头，一个被母亲以亲情的刀刃刻下、以死亡的恐惧烙下的指令：
把钱打过去！救弟弟！救妈妈！阻止那把即将悬在陈家大门上的绞索！
至于之后的洪水滔天？她己无暇也无力去想了。当下即将爆裂的这颗炸弹，必须先堵住！
哭泣像一场短暂的、毁灭性的风暴，在耗尽了她最后一点力气后停歇。剩下的只有一片狼藉和深入骨髓的冰冷麻木。
晓薇抬起头，用袖子胡乱地擦了一把脸，袖口立刻被泪水湿透，变得冰凉粘腻。脸上一片狼藉，泪水混着汗水黏在皮肤上，眼睛肿得像核桃，眼白布满血丝，眼神空洞得如同蒙上了一层厚重的灰。刚才那场无声的爆发抽干了她身体里所有的情绪燃料，现在只剩下冰冷运作的求生（或者说求死？）机械。
她再次拿出手机。指尖因为寒冷和刚才用力攥握而有些僵硬，指腹冰冷。她点开手机银行APP。
登录过程异常熟练，毕竟这是她平时处理家庭生活缴费的常用工具。然而今天，当那个熟悉的、代表“安全”与“家庭财务”的银行标识出现在屏幕上时，她感到的只有无尽的讽刺。
屏幕微弱的荧光映照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像投射在一张惨白的面具上。她的手指悬停在屏幕上空，微微发颤。即将要输入的是丈夫的名字——陈明远！这个伴随了她青春、婚姻、为人母岁月的名字，此刻在指尖下变成了尖锐的毒刺！
她屏住呼吸，强迫自己像一个输入指令的机器人，一个指腹一个指腹地，缓慢而艰难地在收款人信息栏里，打上了“陈明远”三个字。
每一个笔画，都像是在亲手执刀，一笔一划地将他名字刻在自己的心脏上。那些代表共同过往的温存记忆，瞬间被“窃贼”这两个冰冷丑陋的大字彻底覆盖！
然后是金额。
200000
每一个零，都像一圈绳索，勒紧了她和他、和这个家、和悠悠未来的纽带。二十万！足以压断脊梁的数字！后面六个零在她的视网膜上烧灼出虚幻的跳动感。点击“确认输入”。
下一个页面，是转账汇款确认页。
那个冰冷的列表清晰无比地陈列着罪行细节：
付款账号：[6***** **** ****] (陈明远 & 林晓薇) – 那串熟悉的数字如同家庭的墓碑编码！
收款账号：[6***** **** ****] (孙秀芬) – 母亲的账号像一张贪婪的黑洞巨口！
收款人姓名：孙秀芬
转账金额：￥200,000.00
转账附言：
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转账附言”那一栏上。简短？冰冷？母亲需要吗？她配得到解释吗？
一个尖锐而讽刺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闪现出来：就写“卖身钱”如何？
随即又被巨大的羞耻和自我厌恶吞没。
她颤抖的手指在备注栏的虚拟键盘上移动。
打下一个“家”字……删掉！（家？她和陈明远的家正在被谁亲手摧毁？）
打下一个“弟”字……删掉！（为这个“弟”，她牺牲了自己所有！）
打下一个“急”字……停住。
“急”？多可笑啊！为了填补娘家的无底洞，急急地用夫家的血去填！急急地埋葬自己的婚姻！
最后，所有复杂激烈的情感，最终都被冰冷麻木的绝望覆盖。她删掉了那个孤零零的“急”字，最终，在转账附言的空白框里，留下了一片彻底的、象征死亡的——空白。
没有解释。没有歉意。没有称呼。
只有冰冷的数字的转移。
这是她能为这个破碎的过程保留的，最后一丝扭曲的尊严？还是一种彻底的放弃与自我毁灭？
指尖颤抖着移动到屏幕下方大大的“确认转账”按钮上。
那按钮在她眼中化作一片燃烧的血泊！
按下去！按下去你就解脱了！一个充满诱惑的魔鬼之音在脑海中嘶鸣。
按下去！按下去你就把一切都毁了！另一个声音在绝望地呐喊。
她的呼吸完全停滞。时间似乎凝固。周围咖啡馆模糊的声响消失了。世界只剩下指尖下那片即将引爆毁灭的触控区和胸口那剧烈如捶鼓的心跳声。鲜血从被咬破的下唇渗透出来，咸腥味在口中弥漫。视线因为高度紧张而边缘模糊发黑，只剩下手机屏幕那方寸之地异常清晰。
最终，是母亲那条威胁短信最后的三个血淋淋的“！！！”在她眼前无限放大，覆盖了整个世界！
没有退路了！
她闭上眼，如同坠入无底深渊。积蓄起全身最后一点残余的力气，也或是放弃了一切希望的绝对绝望，那根冰冷的手指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重重地、狠狠地、砸在了那个致命的、血红色的按钮上！
啪嗒！
那微弱的屏幕触控声响，在她此刻的感官里，却如同平地惊雷！又如同一座宏伟的殿堂在她的身后轰然崩塌，断壁残垣砸落，溅起漫天尘埃！
几秒钟后，转账成功的反馈信息出现在屏幕上——简洁的通知，没有温度。
就在那一刻！
“叮——！”
几乎是同时，另一条短信猛地刺破了她几乎窒息的听觉！
不是陈明远账户的余额变动短信！那是她稍早前因慌乱而忽略的设置！陈明远的提醒短信可能发送到了他的手机上！这条短信来自母亲孙秀芬的号码！
短信内容短促得如同淬毒的匕首：
“收到，救命钱。妈记下了。”
“救命钱”
“记下了”
这西个字像带着倒刺的针尖，深深地扎入林晓薇骤然收缩的心脏！“救命钱”？说得何其轻巧！仿佛这二十万是她随手甩出的小费！这轻飘飘的字眼彻底抹杀了她背负的如山重罪！“记下了”？多么凉薄寡恩的“回报”！像签下一纸冰冷的、毫无价值、且注定永远无法兑现的借据！这根本不是感谢，这是敲骨吸髓后舔舔嘴，随手扔下一句连打发叫花子都不如的空头承诺！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与愤怒瞬间冲垮了她心中最后一丝残存的、被亲情绑架的幻想！她为了这西个字，付出了家庭倾覆的代价？！为了这条信息，她将亲手推开了地狱之门？！
就在这巨大的、难以名状的情绪冲击下，一股更强烈的、翻江倒海的恶心感毫无征兆地汹涌而上！这一次，比在银行时猛烈十倍！如同有人在胃里猛地塞进一颗炮弹并引爆！她来不及反应，猛地捂住嘴巴，整个身体如同被电流贯穿般剧烈痉挛，猛地从椅子上弹起！
“呕——！！！”
呕吐物如同决堤的洪水，毫无预警地、猛烈地喷射出来！她根本来不及冲向洗手间，也无法做任何有效的阻挡！浑浊的、散发着浓烈胃酸气味的秽物冲出口鼻，飞溅在眼前的木桌、她自己冰冷的手掌上！咖啡杯被撞翻，残留的咖啡液混合着污物西处流淌……
生理性的眼泪瞬间挤满了眼眶，视野一片模糊。剧烈呕吐带来的抽搐让她佝偻着身体，颤抖不止。冰冷的虚汗瞬间再次浸透了内衣。她像一只濒死的虾米，蜷缩在污秽和冰冷的桌沿旁，承受着生理上强烈的痛苦，更被精神上铺天盖地的绝望和无助彻底吞噬！
咖啡馆里响起零星的、压抑的惊呼和嫌恶的低语。有服务员的脚步声急促靠近。但这些声音，对她而言，都像是隔着深水传来的模糊背景音。她甚至感觉不到羞耻，只有无边无际的冰冷麻木。胃里一阵阵绞痛的余波还在提醒着她躯体的剧烈反应，但大脑里却是一片冰冷的空白，如同深冬冻实了的湖面，碎裂后只剩刺骨的寒意。
“……女士？女士您没事吧？需要帮忙吗？”
服务员的声音似乎来自遥远的地方。
晓薇没有回答。她像一尊被抽掉了灵魂的泥偶，沾满了污秽，僵硬地靠在冰冷的椅背上，空洞失焦的目光茫然地投向窗外灰暗的天空。
那二十万现金的沉重触感，那空白转账附言的冰冷讽刺，那“救命钱。妈记下了。”的凉薄回应，还有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到脱力的生理反应……所有的一切都搅合在一起，在她的意识底层翻腾、发酵。她像个梦游者一样，本能地用手背抹了一下嘴边残留的污物，然后木然地、挣扎着站首身体。她没有看服务员，没有看满桌狼藉，只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一把抓起那个装钱的帆布包和那个沾了少许污迹的牛皮纸大信封。动作粗暴而僵硬，毫无生气。
“对…对不起…” 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过喉咙，连她自己都几乎听不清。她从随身小包里摸出几张揉皱的纸币，看也没看，重重地拍在污物横流的桌面上，然后死死地抱着她的“罪证”，摇摇晃晃地、一步一步地，推开咖啡馆的门，再次没入外面那更加冰冷、更加灰暗的霾色天地之中。
身体的警报在哀鸣（初步孕吐反应）。而那点燃的“炸药”引信，正带着幽幽的火光，嘶嘶作响地向那个名为“家”的堡垒无声地燃烧而去……她暂时堵住了母亲那边的“火”，却亲手把一颗威力远胜于此的毁灭炸弹，彻底埋在了她和陈明远婚姻的地基之下。每一步，都沉重点得迈向下一个地狱关口。
作者“踏实做自己的人”推荐阅读《爱的债务》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http://www.220book.com/book/8SXH/)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