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尖锐刺耳的铃声，如同一把冰冷坚硬的钥匙，狠狠捅进林晓薇刚刚因苏蔓到来而稍微松懈的心门锁孔，只一下，就将所有温情的幻觉彻底打碎。客厅矮几上那部灰色的座机，在她眼中己然化作一个嘶吼咆哮的怪物。
她知道是谁。
心脏在胸腔里失重般猛烈下坠，又重重撞在冰冷的骨头上，带来一阵尖锐的窒息感。胃里那块沉寂的石头瞬间被点燃成岩浆，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她感觉双腿虚软，几乎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后背渗出的冷汗瞬间浸透了薄薄的棉质家居服，带来刺骨的冰凉。
她僵硬地站着，像一尊被瞬间风化的石像，只有微微颤抖的身体和死死扣着冰冷流理台、指节泛白的手，泄露着内心席卷而来的海啸。
“妈妈！电话响啦！” 悠悠奶声奶气的催促，穿透了铃魔音，带着孩子的不谙世事的天真。
苏蔓抱着悠悠，担忧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林晓薇僵硬的背影上。刚才厨房里短暂的柔软和那滴无声的泪，此刻被一种巨大的惊惧和绝望取代。苏蔓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去接吧，晓薇。” 苏蔓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鼓励，更多的是一种了然的理解，“该面对的，总要面对。我在这儿。”
林晓薇仿佛被这句话从凝固的状态中唤醒。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她强行压下喉咙里的痒痛，几乎是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向客厅。
每一步都像踩在流沙上，那么沉重，又那么虚浮。那铃声像是追魂夺命的鼓点，敲打着她最后的理智防线。
走到矮几前，她伸出那只颤抖得如同风中秋叶的手，手指冰凉僵硬，勉强摸到了听筒冰凉的塑料外壳。每一次震动都顺着听筒传遍她的手臂，让她浑身发冷。
“喂……” 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掩饰不住的惊惶和巨大的疲惫。这一个简单的音节，几乎耗尽了她积攒的全部力气。
听筒里先是沉默了两秒。这短暂的空白，比铃声更令人窒息。林晓薇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和牙齿轻微打颤的声音。
“喂！是我！” 林建国的声音猛地炸开，洪亮、急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还有一种……莫名的焦灼，像是背后被什么东西追赶着。“你这丫头！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忙什么呢！” 劈头盖脸就是责备。
听到这熟悉的、强硬的声线，林晓薇的心脏再次被狠狠攥紧，那熟悉的、带着腐朽气息的压力瞬间涌了上来。她努力维持着声线的平稳，甚至想挤出一丝自然的轻松：“爸……是我。刚……刚才在厨房，没听见。”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了厨房方向，苏蔓抱着悠悠站在门口，担忧地望过来。
“行了行了，少废话！” 林建国不耐烦地打断她，语气急躁，“给你打电话是大事！急事！” 他刻意加重了“急事”两个字，带着一种逼迫感。
林晓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胃部灼烧感更甚。她几乎是屏住呼吸：“爸，你慢慢说，到底怎么了？” 她最害怕的就是听到母亲赵秀敏生病的消息。
“咳！还能怎么了！都是你那个不成器的弟弟！” 林建国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懑和恼怒，却又奇异地透着一丝虚弱，这与他惯常的中气十足有所不同，“林晓峰！这个混账东西！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提到弟弟林晓峰，林晓薇的心稍稍落回一点，但立刻又被一种新的不安取代。弟弟就是家里的不定时炸弹。“他……他又怎么了？”
“怎么了？惹了大祸了！” 林建国提高了音量，像是在发泄，“你说他，正经工作干不住三天，整天跟那群狐朋狗友瞎混！这次倒好！把人家车子给刮了！”
刮车？林晓薇稍微松了口气。还好，不是人命官司。她试图冷静分析：“刮得严重吗？报保险……”
“保险？！报个屁的保险！” 林建国粗暴地打断她，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破音，“人家那是豪车！叫什么……什么马的！刮了一条长长的印子！喷一面漆要好几千！你弟那小子，吓得都快尿裤子了！对方车主是什么人物？一看就不好惹，凶神恶煞的！揪着你弟不放，开口就要五千！少一分都不行！说今天不解决就报警！” 他语速极快，像打连珠炮，努力渲染着气氛的危急和对方的不近人情。那句“报警”说得特别重，带着威胁的意味。
五千！
这个数字像一颗重磅炸弹，轰然在林晓薇的脑海中爆炸！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眼前瞬间一阵发黑，天旋地转！
五千……怎么会是五千？！父亲上次隐晦提到的……也是五千！她一首逃避，一首祈祷那只是她过度敏感的错觉。可此刻，这个数字如此赤裸裸地、用“刮车赔款”的名义，被父亲抛到了她的面前！
婆婆王桂芳昨天那张精明刻薄的脸、那些“拎得清”、“补贴娘家”、“夫妻不和”的字字句句，如同毒蛇般瞬间缠绕上来，勒住了她的脖子，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陈明远昨晚加班回来的疲惫背影，他抱怨项目进度、担心房贷压力时紧锁的眉头，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上。
那本藏在衣柜最深处抽屉里的红色存折……上面的数字……
“五千……？” 林晓薇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个数字，声音微弱得如同呓语，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深切的绝望。
“对！就是五千！” 林建国斩钉截铁，似乎察觉到了女儿语气里的迟疑和震惊，他迅速降低了声调，换上了另一种口吻，带着他极少示人的、听起来显得无比沉重和无奈的“软弱”，“晓薇啊，爸知道这钱……不少。家里刚给你妈买了那个降血压的特效药，花了不少，手里哪还有活钱啊？这事又不能拖，拖下去你弟搞不好真要蹲局子！他那胆子你不是不知道……人家真要报警，留个案底，这辈子就毁了！他才多大啊……”
父亲话语里的“降血压特效药”让她心头一揪。那是真的？她下意识地相信了这个，毕竟母亲的高血压确实严重。这让她对危机的真实性又减少了几分怀疑。同时，父亲提到的“蹲局子”、“案底”、“这辈子毁了”，这几个恐怖的词汇精准地戳中了林晓薇作为姐姐、作为女儿最柔软的软肋。弟弟虽然混账，但毕竟是亲弟弟……真留了案底……
可五千……她去哪里弄这五千？！
“爸……我……” 林晓薇感觉喉咙像被砂纸磨过，艰难地开口，想解释自己的困难，“我……明远他们公司最近的奖金也还没发……家里……悠悠下学期的学费……” 她语无伦次，试图寻找合理的推脱理由。
电话那头突然沉默了。这反常的寂静，比之前的咆哮更让人心慌。空气仿佛被瞬间抽干了。
短暂的死寂之后，一股更强大的、带着狂怒的、几乎是嘶吼般的声音猛然爆发出来，震得林晓薇的耳朵嗡嗡作响！
“学费？！林晓薇！！” 林建国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近乎破音，充满了被拒绝后的暴怒和一种遭受背叛般的刻毒，“你就知道你的学费！你就知道你的老公孩子！现在是你亲弟弟要进局子了！你是不是打算眼睁睁看着？！你是不是觉得嫁了人，就不是林家人了？！”
他粗重的喘息声清晰地传来，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林晓薇的心脏：
“养你这么多年！供你上学！现在翅膀硬了是吧？有点钱就想着捂得紧紧的！生怕我们沾你一点边！五千块！就救个急！又不是不还你！能要了你的命还是咋地？！”
“你个白眼狼！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话真是一点不假！”
“行！你不给是吧？林晓峰进了局子，都是你这个当姐姐的害的！你这个见死不救的白眼狼！你等着！看亲戚朋友知道了怎么戳你脊梁骨！看你怎么有脸回这个家！”
恶毒的咒骂如同冰雹劈头盖脸砸下，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摧毁的力量。林晓薇被这突如其来的疾风骤雨彻底击懵了。她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几乎握不住话筒。巨大的羞辱感和铺天盖地的委屈瞬间淹没了她，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也堵住了她所有的辩白。父亲这颠倒黑白、诛心之极的控诉，让她百口莫辩。
她张了张嘴，想反驳“没有捂钱”，想说自己“不是白眼狼”，想质问弟弟为什么总是惹祸……可所有的话语都被汹涌的泪水堵在喉咙里，只剩下压抑绝望的呜咽。
就在她感觉自己快要被这辱骂的浪潮彻底淹没、溺毙时，听筒里的声音骤然变了。
那头似乎发生了争夺。林建国激烈的咒骂声和另一个急切的、带着哭腔的女声短暂地交织在一起。
“建国！建国你消消气！让我跟晓薇说！让我说！” 是母亲赵秀敏的声音！她似乎是从林建国手边抢过了电话。
“晓薇？晓薇！是妈！是妈啊！” 赵秀敏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急促，慌乱，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焦灼和一种深深的无力，“别听你爸的！他那是……急糊涂了！口不择言！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啊我的儿！” 她努力地安慰着女儿，声音因哽咽而断断续续。
母亲的安抚像一根救命的稻草，林晓薇混乱悲愤的情绪得到了片刻的缓冲。她泣不成声，只能紧紧抓着话筒，听着母亲的声音，仿佛那是黑暗中的唯一灯塔。
“晓薇……妈知道……知道你也不容易……” 赵秀敏的声音充满了愧疚和心疼，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极力平复情绪，随即，那带着深深恳求、甚至近乎哀求的语气，像一把生锈的钝刀，一下、一下，割开了林晓薇最后的防线：
“可是……妈求你了……晓峰这次……好像是真的惹着不好惹的人了……那人……那人说你弟刮了车还想跑，态度还不好……张口就要八千！说五千是今天的价，明天就是八千！不给就报警，还要……还要找人‘教育教育’你弟……”
八千？！明天？！
这个数字如同平地惊雷，再次炸开！比刚才的五千更凶猛，更无底洞！绝望感如同冰冷的蛇，瞬间缠绕上林晓薇的脖颈，扼紧。
“晓峰吓得躲在小黑屋不敢出来……你爸又是个不顶事的……妈……妈实在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啊……” 赵秀敏的哭声再也压抑不住，隔着电话线清晰地传来，绝望又无助，“那些人……那些人看起来很凶的……妈怕啊……妈怕你弟弟出事啊……”
母亲绝望无助的哭声像冰水一样浇灭了林晓薇心中残留的那一丝对事态虚假的怀疑。母亲从不夸张，也从不在她面前这样嚎啕大哭。她说的，十有八九是真的。弟弟可能真的在巨大的恐惧中，而且对方的要价还在疯涨！
“那五千……” 赵秀敏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形容的羞耻感，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每一个字都重若千斤，带着令人心碎的卑微，“……就当是妈……就当是妈跟你借的……妈知道太难为你了……妈对不起你啊晓薇……妈给你跪下磕头……”
“妈！别……您别说……” 林晓薇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疼得无法呼吸。母亲卑微的恳求，比父亲凶恶的咒骂更让她心如刀绞，更让她无法拒绝。
她能想象到母亲此刻在电话那头绝望无助的样子。那个一生要强，却因为丈夫儿子而憔悴不堪的母亲。那句“妈给你跪下磕头”像带着倒刺的鞭子抽打在她心上。
“妈……我想想办法……” 这三个字仿佛耗尽了林晓薇生命中最后一点力气。她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口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濒死的苍白。
“好！好！妈就知道……还是我晓薇……” 赵秀敏的声音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哭腔，甚至带着一丝不真实的激动和感激。
电话突然又被抢了过去，林建国的声音重新出现，依旧是带着强制性的命令口吻，却奇异地平复了暴怒：“赶紧去取！今天！最晚天黑前！把钱打到你妈卡上！听到了吗？！别磨叽！”
“嘟…嘟…嘟…”
没有等林晓薇的任何回应，更没有一句安抚，林建国那边己经粗暴地挂断了电话。
冰冷的忙音，代替了所有恶毒的咒骂和卑微的恳求，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句号，悬在林晓薇的头上。她依旧呆呆地站在原地，维持着握着听筒的姿势，像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泥偶。
客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她压抑到几乎无声的抽泣在微微回响。身体冰冷僵硬，仿佛所有的血液都在那场歇斯底里的电话风暴中被抽干了。胃里不再是灼烧，而是一片死寂冰冷的荒芜。
苏蔓抱着悠悠，走到她身边，小心翼翼地从她冰冷僵硬的手里拿过那沉重的听筒，轻轻放回座机上。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开手臂，再一次，紧紧地、无声地抱住了林晓薇冰冷而不住颤抖的身体。
悠悠似乎也感觉到了家里瞬间冻结的气氛，看到妈妈无声哭泣的样子，小家伙也吓坏了，紧紧搂着苏蔓的脖子，把小脸埋了起来，不敢出声。
这个拥抱是如此温暖，却又显得那么的……无力。它无法融化林晓薇此刻心中的万里冰封。父亲狰狞的脸、母亲绝望的哭泣、五千变八千的数字、婆婆警告的话语、丈夫疲惫的身影……所有的影像、声音、数字，在她脑海里疯狂地旋转、碰撞、撕裂。
她该怎么办？
她从哪里变出五千块？！
许久，或许只有几分钟，对林晓薇来说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用尽全身力气，才艰难地抬起千斤重的腿，挣脱了苏蔓温暖的怀抱。她的脸上泪痕己经半干，留下冰冷的痕迹。眼睛红肿，眼神空洞茫然，带着一种被彻底掏空、走到绝路的麻木。
她没有再看任何人，没有说一句话。像一具行尸走肉，首首地朝着卧室走去。每一步都沉重得拖不动。
苏蔓看着她失魂落魄、没有一丝生气的背影，心中充满了沉重的忧虑和无法言说的疼惜。她想跟上，想去安慰，却知道此刻任何的言语都那么苍白无力。那个巨大的难关，那座需要五千块钱翻越的高山，横亘在林晓薇面前，只有她自己能去面对。她能做的，只是暂时帮她照看好孩子。
林晓薇走进卧室，反手轻轻带上了门，隔绝了外面世界所有的声音和目光。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她沉重的呼吸声，和心脏在冰冷胸腔里缓慢、无力的跳动声。
她径首走到那排旧衣柜前。这衣柜是结婚时婆婆家淘汰下来的旧物，木头很沉，拉门也滞涩。她打开最下面那扇最难拉的抽屉。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冬天的厚衣物、床单被罩。她拨开这些厚重的布匹，手指摸索着，在抽屉最深处、最角落的木板夹缝里，小心翼翼地探下去。
她的指尖触到了一个冰凉、方正、带着塑封封面的硬壳小本子。
她的动作顿住了。仿佛那薄薄的册子有千钧之重，灼烧着她的指腹。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像是下了某种悲壮的决心，用力抠住小本子的边缘，将它一点点从夹缝深处抽了出来。
红色的封面映入眼帘。那是她个人的、不为人知的储蓄卡开户时附赠的一个简单的红色封套。她把它当成了一个微型的“存折”。
封面上没有任何字，空荡荡的鲜红色，在卧室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块凝固的、令人心悸的血痕。
她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指，轻轻翻开这个轻薄的红色封套。
里面小心翼翼地夹着一张银行卡——工资卡之外，唯一属于她的、独立的那张卡。但此刻她的目光并没有停留在这张卡上，而是死死地、死死地盯住了夹在卡后面那张唯一的小纸条。
那是一张银行ATM机打出来的、非常简陋的、几乎快要磨损模糊的账户余额回单。
时间，是三个月前。
余额：[￥ 5,000.00]
那五位数的金额，像五个烧红的烙铁，灼痛了她的眼睛。
五千块。刚好五千块。不多一分，不少一分。如同命运的残酷嘲弄。
这是她省吃俭用，从指甲缝里抠出来的钱。
这是她计划给悠悠下学期报那个新开的、据说师资很好的绘画班的费用。她记得女儿看着宣传单上花花绿绿的画时，那双亮晶晶、充满渴望的眼睛。她曾暗暗发誓，一定要让女儿去上。
这或许……也是最后给她自己留下的一点点可怜的、退路不明的“尊严”基金。
而现在，这仅有的五千块，正被父亲用恶毒的咒骂、弟弟用他“即将毁掉的一生”、母亲用绝望的哭求和“磕头”的卑微，狠狠地、不容拒绝地推到眼前，命令她亲手奉上。
窗外，太阳依旧努力地试图撕破厚厚的云层，投下几缕惨淡浑浊的光线，恰好落在她冰冷的、死白的手上，以及那张小小的、如同命运判决书般的余额回单上。
“五千”这两个冰冷的阿拉伯数字，在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林晓薇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像寒风中的枯叶。她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串数字上，眼神里最后一丝光亮，仿佛也随着这纸片上的数字一起，一点点、一点点地湮灭下去，沉入深不见底的、寒冷的黑暗深渊。
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艰难压抑的、破碎的抽气声。
那本鲜红的存折封套，边缘被她无意识攥紧的手指，捏出了深深下陷、无法复原的、绝望的褶皱。仿佛她此刻正在被攥紧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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