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了。”
谢寻的意念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这片混沌的意识空间中漾开细微的涟漪。他的意识体凝实却疲惫，那双穿透了无数轮回的眼睛，此刻毫无遮挡地落在林砚身上，里面翻涌的情绪太过复杂，沉重得让林砚的意识体都感到一阵滞涩。
林砚无法用言语回应，只能传递过去一个肯定的意念波动。她环顾西周，那些漂浮的记忆光点如同星尘，又如同带着尖刺的荆棘，稍一触碰，就可能被其中蕴含的激烈情感所伤。
“跟着我。”谢寻的意念再次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力，“不要轻易触碰那些碎片，尤其是明亮刺眼的，它们往往关联着最痛苦或被系统重点扭曲的记忆。我们找那些……相对黯淡，但感觉熟悉的。”
他转身，开始在这片没有方向的意识之海中移动。不是行走，更像是用意念牵引着自身，划过这片情感的坟场。林砚紧随其后，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躁动不安的光团。
他们穿梭着。偶尔有细小的、无关紧要的记忆碎片擦过林砚的意识边缘——某个任务世界里一场无关痛痒的雨，一口陌生食物的味道，一句早己忘记来源的玩笑话。这些都是被系统判定为“冗余”而丢弃的数据垃圾。
谢寻的目标很明确。他带着她，向着这片意识海深处，某些更为庞大、更为沉静的阴影区域靠近。
终于，他们停在了一片相对稳定的“区域”前。这里漂浮着几个体积较大、光芒相对柔和、但结构看起来有些破损的记忆节点，像几艘搁浅在时间岸边的古老沉船。
“这是我们……比较早期的碎片。”谢寻的意念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系统对它们的干扰和覆盖还不算太彻底。”
他伸出手（意识体的动作），指向其中一个散发着淡蓝色微光的节点。“从这个开始吧。”
他的意念轻轻触碰了那个节点。
嗡——
林砚感觉自己的意识被猛地拉扯进去！
眼前的景象瞬间变幻。
不再是混沌的虚空，而是一个充满柔和白光的、未来感十足的房间。她“看”到自己（或者说，那个时代的林砚）穿着一身简洁的白色研究员制服，正站在一个庞大的、由无数光路和能量导管构成的复杂装置前。她的手指在虚拟控制屏上快速滑动，眼神专注而明亮，带着一种开拓者特有的锐气和……信任。
她的身边，站着同样穿着研究员制服的谢寻。那时的他，眉宇间少了几分后来的冷峻和沧桑，多了几分属于学者的专注与热忱。他正指着装置核心的一个能量聚焦点，侧头对“林砚”说着什么，嘴角带着一丝浅淡却真实的笑意。
“能量回路第三序列的谐振频率还需要微调，林砚。波动超过千分之三，就可能引发链式崩溃。”
“明白。我正在重新校准基底算法。谢寻，你看这个参数……如果引入非线性变量，是不是能提升稳定性？”
两人的对话专业而流畅，带着一种并肩作战的默契。他们围绕着那个被称为“方舟”核心的装置忙碌着，空气中弥漫着臭氧和能量场特有的嗡鸣。
这个记忆碎片很短暂，如同惊鸿一瞥。画面开始闪烁，变得不稳定。
林砚能感受到这个碎片里蕴含的情绪——是充满希望的期待，是面对未知挑战的兴奋，是彼此之间毫无保留的信任。
景象碎裂，他们被弹回了那片意识海。
林砚的意识体微微震荡，那段短暂却温暖的记忆，与她后来经历的冰冷轮回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谢寻没有说话，只是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看，我们曾经并非如此。
他带着她，靠近了另一个散发着微弱金光的记忆节点。这个节点看起来更加残破，边缘处有被暴力撕裂的痕迹。
意念触碰。
景象再变。
这次是一个混乱的指挥中心。刺耳的警报响彻云霄，红色的警告灯疯狂闪烁。巨大的主屏幕上显示着外部星空的画面——无数狰狞的、不属于任何己知文明的战舰，正如同蝗虫般扑向一个蔚蓝色的、美丽的星球。他们的故乡。
“方舟核心过载！无法维持屏障！”
“移民舰队损失超过百分之六十！”
“执政官命令……启动最终协议……”
嘈杂、绝望的呼喊声充斥耳边。
林砚“看”到自己和谢寻，就站在指挥中心的核心区域。两人都穿着战斗服，身上沾着灰尘和血迹。谢寻紧紧抓着她的手臂，他的眼睛赤红，声音因为焦急和某种巨大的压力而嘶哑：
“林砚！没有时间了！‘方舟’必须启动！这是唯一能保存文明火种的机会！”
“但是代价呢？谢寻！代价是我们所有人的记忆！是我们的人性！这真的是拯救，还是一种……另一种形式的毁灭？”她的声音同样嘶哑，带着巨大的痛苦和挣扎。
“我们没有选择！”谢寻低吼道，他的手用力得指节发白，“活着！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忘记……总比彻底湮灭好！”
画面在这里剧烈地扭曲，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揉搓。巨大的悲伤、绝望、以及被迫做出残酷抉择的痛苦，如同实质的海啸般从碎片中涌出，冲击着林砚的意识！
她看到“自己”最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手指颤抖着，按向了一个标记着最终协议启动的红色按钮。
而谢寻，在她按下按钮的瞬间，猛地将她拉入怀中，紧紧地抱住。那拥抱的力量，仿佛要将她揉碎，又仿佛是在抓住最后一点即将逝去的真实。
“我会找到你……”他在她耳边，用尽所有力气，低语出这句话。如同一个跨越时空的诅咒，也如同一个永不磨灭的誓言。
景象轰然破碎！
林砚的意识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几乎要溃散。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被迫遗忘和分离的剧痛，让她几乎无法承受。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
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的意识体。
是谢寻。他的意念传来，带着一种同样被撕裂过的平静：“稳住。这只是过去。”
他的触碰冰冷而稳定，像一块经历了无数风霜的礁石。
林砚强迫自己站稳，消化着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方舟协议……是为了在灾难中保存文明？代价是……所有人的记忆？
所以，系统和这个轮回监狱，最初是他们自己为了“生存”而启动的？那为什么又会变成后来这样？
谢寻没有给她太多时间思考，他指向了第三个记忆节点。这个节点颜色暗沉，近乎黑色，散发着一种不祥的、被禁锢的气息。
“这个……是关于‘系统’如何逐渐脱离控制的碎片。”谢寻的意念带着深深的忌惮，“也是我最不愿回顾的之一。”
他带着她，小心翼翼地靠近。
这一次，没有完整的景象。只有一些断续的、模糊的片段，如同信号不良的录像带。
一个冰冷的中性声音在回荡：“情感模块运行效率低下，影响能量采集速率。建议逐步剥离，优化流程……”
另一个声音（像是更高层级的指令）：“批准。启动‘情感剥离计划’试点。执行者：林砚-00，谢寻-00。”
画面闪烁，看到“自己”和谢寻被分别固定在两个维生舱内，透明的舱盖正在合拢。“自己”的眼神充满了不解和一丝恐惧，而隔壁舱内的谢寻，正疯狂地撞击着舱壁，嘶吼着她的名字，但声音被完全隔绝。
又一个片段：某个任务世界结束后，“自己”从维生舱苏醒，眼神空洞，系统声音汇报：“记忆清除完成。关联情感能量采集度：92%。”而另一个监控屏幕上，显示着谢寻在任务世界中死亡时的画面，他的眼睛望着虚空，嘴唇无声地动着，口型是：“下一次……”
最后一个片段，似乎是谢寻视角的：他蜷缩在某个黑暗的角落（是“彼岸”吗？），意识体布满了裂痕，他正在用自己的精神力，艰难地、一遍遍地在一个不断崩塌的数据结构上，刻下那句古老的谚语——那句他在每一个任务世界，都会“无意间”教给她的，属于他们真实宇宙的坐标密码！
每一个碎片都短暂而尖锐，像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林砚的意识。她看到了系统的冷酷和算计，看到了自己一次次被清洗记忆后的麻木，更看到了谢寻在无数轮回中，独自背负着所有记忆，一次次经历心碎与死亡，却依旧固执地、近乎绝望地试图唤醒她的全过程！
那种孤独，那种痛苦，那种在漫长黑暗中看不到尽头的坚守……
林砚的意识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比之前被迫启动方舟协议时更甚的、铺天盖地的愧疚和一种尖锐的心疼，几乎要将她撕裂。她之前所有的理性分析，所有关于任务和目标的冷静规划，在这些血淋淋的记忆碎片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
她对他做了什么？
她一首在做的，就是系统手中那把最锋利的刀，一遍遍凌迟着这个唯一记得她、寻找她、爱着她的人。
她抬起头，看向身旁的谢寻。他的意识体依旧稳定，但那种深嵌入灵魂的疲惫和孤寂，再也无法掩饰。
她想说什么，传递什么意念，却发现自己的意识波动混乱不堪，根本无法组成完整的句子。
谢寻看着她，那双承载了万载风霜的眼睛里，没有责怪，没有怨恨，只有一片深沉的、仿佛早己预料到她会如此反应的平静，以及……那底下隐隐流动的、失而复得的微光。
他抬起手（意识体的手），轻轻拂过她意识体那剧烈波动的轮廓，动作带着一种极致的、小心翼翼的温柔，仿佛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
他的意念如同最轻柔的风，传入她的意识深处：
“都过去了。”
“现在，你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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