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之每日的行程都固定好了。
卯时初起床,卯时一刻梳洗更衣,卯时二刻去中宫请安,辰时用膳结束,然后开始一整日的生活。
这段时间的奔波藏躲,让他的作息也不再固定,所以今日谢安之起晚了。
楚柔在外面敲门,“表哥,你怎么还没起来呀。”
少女清脆的声音传来,谢安之连忙起来,回道“我起来了。”
楚柔哦了一声。
然后坐在外面台阶上坐等,她托着腮帮叹气“暴暴,怎么让我来这么早啊。”
楚柔看了眼旁边跟她一般大的丫鬟阿翠,幽幽叹气,“我还要装成小女孩的样子,有点怪阿姨的感觉好么。”
暴发户安抚她,“谢安之很聪明,很早熟。”
楚柔哈了一声,“昨天那个跟我一起玩躲猫猫的男主很早熟?”
暴发户微微笑着,“你不也玩得很开心吗?”
这倒是。
楚柔尴尬一笑,“其实还挺有意思的。”
宜简是个很有趣的人,是个小正太的模样,小小一只,追起人来一点不含糊。
“阿翠,爹爹还说我懒,表哥起得比我还晚呢。”
阿翠年纪不大,只觉得谢安之好看,“我也喜欢睡懒觉。”
她憨憨的,叫楚柔忍不住捏住她的脸扭捏着,“阿翠你怎么这么可爱呀。”
阿翠任由她揉捏,稚嫩的脸上满是笑意,乖巧极了。
正捏着,阿翠的肚子咕噜噜地响了起来,阿翠很不好意思,“小姐,我饿了。”
楚柔母爱爆棚,从随身带的零食袋里倒出剩下的牛肉干,“给你。”
阿翠有些犹豫,楚柔拍拍她的肩“今天阿娘就会给我做的。”
她这样的动作本是安抚,可小小的个子,稚嫩的脸,看起来便颇为的可爱。
谢安之出来时就看到主仆两人坐在台阶上说话。
他确认自己穿戴整齐,然后走上前,端端正正地唤了声表妹。
楚柔抬头看他,“暴暴,男主真帅。”
果然,帅的人从小就是帅的。
谢安之的个子在同龄人中算得上很高了,将近一米七了,那样普通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也遮掩不住他通身的气度。
“表哥,你终于起来了。”
谢安之有些羞赧,他蜷了蜷手指,“表妹久等了。”
楚柔站起身,一把拉起他往饭厅去,“爹爹和阿娘还在等我们呢。”
谢安之就十分的紧张起来。
到了饭厅时,许凤娘正在和楚老爹说话。
见了他们三人进来,许凤娘把手里的衣服放在榻上。
说是饭厅,更像是客厅,有榻有桌,还有楚柔落在这里的一些玩意儿。
“阿娘,我的肉干没了,你再给我做嘛。”
许凤娘生得温婉,一把搂住撒娇的小女儿,“好好好,娘今日就给你们做,好不好?”
楚柔这才欢喜。
正热闹着,谢安之就躬身跪在了地上,叩拜三下,“给姑父、姑姑请安。”
许凤娘被他这一下吓了一跳,忙牵着楚柔起身搀扶他,颇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丈夫,“这…这是做什么?”
楚老爹心里清楚,却是有苦难言,只能把谢安之搀扶起来“他家里规矩大,阿楚,带你表哥去洗手。”
说话间,他也拍了拍谢安之的手,别有深意地看了少年一眼。
洗手的空档里,楚柔悄悄跟他说话“你在家也要这么跪爹娘吗?”
提及父母,谢安之的动作微顿。
幽深的眼眸被长睫掩住了大半,“嗯。”
楚柔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大的规矩,“真吓人。”
她的爹娘什么都随她,什么都愿意给她,天天这么跪着他们,在楚柔的眼里当然是可怕的。
吃饭时,许凤娘一边给谢安之夹菜,一边道“我给你做了件衣裳,等会儿拿去试试,不合身再拿来,姑姑给你改。”
许凤娘以为他是楚老爹那边来投奔的亲戚,见他规矩多,又格外的有气度,就猜测他家里遭了难。
心疼之余,又嘱咐一旁的楚柔“阿楚,不要吵表哥,表哥要读书的。”
几人的话并不多,用膳时说话也不符合谢安之这么多年恪守的规矩。
可今日他并不觉得违和,甚至隐隐有些羡慕。
“谢谢姑姑。”
楚柔乖乖点头,许凤娘又给谢安之添了汤“我今日给阿楚做牛肉干,你也把你的零食袋洗干净,回头我也给你装上。”
楚老爹心里叹气,刚要回绝,就听谢安之道“回姑姑的话,安之并没有零食袋。”
谢安之很坦然,对上楚柔投来的可怜的视线时,手忽的痒得很。
只觉得她像是用最白最软的白棉糖做的团子一般。
楚柔把自己的零食袋给他“那我的给表哥吧。”
许凤娘夸她“啊呀呀,我的阿楚真是大方。”
楚老爹也是笑,唯有看向谢安之时,露出些许担忧的神情。
吃完了饭,兰婆和阿翠正在收拾碗筷,许凤娘已经去厨房忙活去了。
楚老爹打发走阿楚,就把谢安之叫到了小书房。
“殿下。”
他弯腰就要跪,谢安之已经伸手把他搀住了,“老师,安之不敢受礼。”
这声老师让楚老爹摇头,“殿下叫错了。”
太子少师官至四品,日见天子,教导太子,这一声老师楚老爹自认担不起。
谢安之没有坚持,“安之给您添麻烦了。”
楚老爹轻笑着摇头,“我本无心,只是不忍国家受难,殿下要受委屈了。”
“我女儿阿楚被我们夫妻惯坏了,性子也骄纵了些,只盼殿下能多担待些,不要同她一般见识。”
两人正说着,忽地听到外头传来一声闷响,像是什么东西滚在了地上。
楚老爹了然,走到窗前,轻咳了一声,“这窗子好多的灰尘,我拿盆水冲一冲才好。”
他顺势拿了一旁的花瓶,故意搞出声音,唬得外头的楚柔连忙钻出来,“不能倒不能倒。”
楚柔趴在窗户上,一双杏目滚圆,“阿爹,你明知道我在这。”
楚老爹一把把她从窗外抱进来,“你这个皮猫子,爹爹真想泼水,还要说吗?”
楚柔被他抱进来,一眼就看见了清瘦的少年,见他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有些羞赧,“阿爹,我想带表哥出去玩儿。”
谢安之见过许多千金小姐,或端庄,或活泼,或温婉,或内敛,或娇蛮,可楚柔好像是红墙外无意伸过来的一支柳。
不受控制地让他看过去,不受控制地钻进他的眼睛里。
“他还要读书,阿楚乖。”
楚柔怜悯地看了一眼谢安之,真惨。
“那我去找宜简玩。”
楚老爹只盼着把她打发出去,处理好正事要紧。
“好,让阿翠跟着你,不许走远了。”
楚柔随口应了。
等她走了,楚老爹才无奈叹气,“活像个小子。”
然后又看向谢安之“我资质平平,能力有限,只有些藏书可供你赏看,等过了今年,娘娘的人应该能过来。”
“只是要殿下委屈半年了。”
谢安之道谢“是我牵累您了。”
楚老爹笑了笑,“殿下品行端正,审时度势,不为一时的荣辱而失了理智,国家有殿下这样的储君,才是幸事。”
倘若来的是个浑浑噩噩不知所谓的皇太子,楚老爹是绝不会接手的。
楚老爹又嘱咐他一些要事,身份和处境,及对外的说辞和社交的规矩。
“殿下,乡里人家,规矩越大越引人注目,且不可叫人侧目。”
这话说得很委婉,其实就是在提醒他不要再像早上那样上来就行大礼。
“姑父的教诲,安之铭记于心。”
等出来时,楚柔却俏生生地站在院子里的菊花前。
谢安之不知她在做什么,心里又好奇,斟酌再三,还是走上前“表妹在做什么?”
楚柔听到他的声音,极欢喜地回头,她把手里的菊花递给他看“我在数,数你过不过来找我呢。”
谢安之看着她手里被揪秃了的花“数?”
楚柔又扯了一瓣,“单数呢,说明你不来了,双数,说明你要来。”
谢安之不由得轻笑,连日来紧绷的心神终于有了片刻的轻松,“那它一定是双数了。”
楚柔摇头,“不对,它是单数。”
小姑娘的脸上露出些疑惑。
谢安之仔细打量她手中的花,“无论是单数还是双数,我都会来找表妹玩儿。”
楚柔才没把这承诺放在心里,只是单纯地为了他的话开心。
“那你今天还读书吗?”
谢安之看着喜形于色的人,“读完了。”
然后看着小姑娘的脸上露出惊讶和佩服的神情,“陪表妹玩。”
楚柔被他哄得一愣一愣的。
然后很没心肝的带着谢安之跑去找宜简。
宜简住在楚家的隔壁,跟楚家的两进的院子不同,沈家的宅子格外的精致。
谢安之打量了两眼,便知沈家家里应当是有人在朝中任过职的,且官职不低,他心中有些迟疑,担忧被人认出来。
在要找托词之前,楚柔拉了拉他的手,示意他弯腰“宜简的祖父病故了,你不要提起祖父这些事哦。”
谢安之不动声色地套话“祖父?”
楚柔点头,“对啊,宜简的祖父,之前还在京城做官,不过后来又回来了,再后来就病了好几年,去年就病逝了,宜简哭了一个多月呢。”
谢安之把朝中姓沈的大臣细细数出来,又对上年龄和职位变动,终于想起了是谁。
沈衡,祖父曾沈坚任祭酒,很受先皇喜爱,沈衡原是礼部的主事,因为性情固执,不善交际,被上司当着同僚的面被训斥,此后便辞官了。
“表妹和沈家很熟吗?”
楚柔佯作无心,“熟啊,我和宜简认识好久了,从小就一起玩呢。”
谢安之嗯了一声,便没说话。
宜简出来时,楚柔就拉着谢安之走上前,“宜简,你今天怎么这么晚啊。”
宜简看了眼谢安之,又看向楚柔,“我娘说今天要去庙里上香,不让我出来玩儿。”
“阿楚,我明天去找你玩儿好吗?”
宜简说完,里头就有人喊“公子,夫人找您呢。”
宜简忙将一包东西塞到楚柔怀里,“乖阿楚,我明天一定来找你。”然后就钻了进去。
楚柔有些失落,她又跟着谢安之慢慢下台阶。
“表妹想玩什么?”
楚柔想了想,“我想去踩水车。”
谢安之只听过这个东西,从来没有亲眼见过。
“表妹可以教我玩。”
楚柔这下又有兴致了,“那我带你去玩。你不许和阿爹说。”
谢安之点头,然后就把她怀里的东西接过去了,“我帮表妹拿。”
大概是从来没有这样主动讨好谁,谢安之的动作并不自然。
楚柔一点没觉得不好。
等到谢安之被她带到水田里时,什么老成什么早熟都被撇到了一边。
楚柔看着他笨拙小心的动作,一边笑话他一边把他的脚按在木头上,“表哥,你别怕呀,我保护你。”
谢安之不知道别人踩水车是什么感受。
他很喜欢,很高兴。
少女明媚的笑颜仿佛在他心里扎根了一般。
“我喜欢这么玩。”
谢安之的肯定极大地鼓舞了楚柔,她也爬到他旁边,一边踩着,一边侧着头看他“表哥,你爹娘是什么样子啊,他们也病逝了吗?”
楚柔童言无忌,她当然想不到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事。
父杀子,妻恨夫,夹在夫妻之间的,不是孩子,而是权势和猜忌,利用和欲望。
谢安之忍不住伸手把她的头发拨到一边,“他们病了,顾及不了我。”
楚柔拍拍他的肩,“会好的。”
踩够了,楚柔就着旁边清亮的水洗脚。
谢安之第一次坐在湿漉漉的石头上,两人的脚并排着,踏在冰凉的水里。
谢安之想起了《采莲赋》。
于是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鷁首徐回,兼传羽杯。
“表妹,你把脚给我,我给你擦。”
楚柔毫不迟疑,把脚就那么塞到了他怀里,清亮的眼眸就那么看着他。
谢安之从袖中拿了帕子,给她一点点擦干净,又给她穿上袜子和鞋子。
“表哥,你真好。”
谢安之恍惚了一瞬。
他觉得这个画面,好像见过了很多很多遍。
楚柔穿好了,就催促他“你快点呀表哥。”
再迟点,回去了肯定要被发现的。
可两人动作再快,回去的时候还是被楚老爹堵了个正着。
楚老爹背着手,板着脸,楚柔吓得一哆嗦,鹌鹑似的躲在了谢安之的后面,讨好地喊他“阿爹。”
楚老爹冷哼一声,手一拿出来,一根藤条就露了出来。
楚柔吓得脸都白了。
“我错了,阿爹,我再不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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