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上午,第三门,数学。
邱石打起十二分精神。
其实不仅是他,对于这年头报考文科的多数考生来说,数学都是个老大难,甚至是迫使他们倒向文科的主要原因,寄希望于文科的数学试卷,能比理科的简单些。
不过试卷发到手后,邱石意识到,应该并无差别
——用的是一样的试卷。
虽然题目仍然不多,总共才五道大题,外加不计入分数的参考题,但是考的知识类型非常全面。
涉及到平方、根数、指数、对数、函数、方程式、几何……
还有参考题中的微积分。
讲道理,这玩意不是大学才学的吗?
压力骤然临身,邱石留意到周围的其他考生,也不复昨日的从容,有些人脸色寡白,甚至铁青。
他也不敢说有多少把握,反正尽力吧。
摒弃杂念,专心作答。
这场考试就不存在富馀时间了,由于对答案存疑,一遍一遍地推倒,一遍一遍地验算,大冬天的,弄得浑身是汗。
耳畔突然传来一声“吱呀”。
紧接着噗通一响。
教室里所有人齐齐望去。
邱石瞳孔收缩,心头一沉,完蛋了。
只见老杜栽倒在地,狂翻白眼,双手不停扒拉桌腿,想要站起来。
两名监考老师赶紧冲过去查看。
“诶,你怎么了?”
“看样子没法再考,得送医啊。”
老杜神志不清道:“能、我、考!别、别……”
他挥动手臂,试图推开监考老师,得偿所愿后,扒着桌腿向上拉扯身体,然而又是一声噗通。
巡检老师赶到教室,一看这情况,皱眉道:“终止他的考试,别搞出人命。”
“不——”这一声,老杜喊得尤为清淅。
紧接着两眼一翻,不省人事。
邱石匆忙站起来,监考老师呵斥:“你干嘛?”
“交卷。”
他尽力了,能做的,不能做的,大凡可以写出一个步骤的,都没有空着。
除了不计分的参考题。
他正想上前时,从门外冲进来一个大檐帽,比他动作更快,麻利抱起老杜后,奔向操场上的一辆侧三轮摩托车。
邱石在旁边跟跑,紧握着老杜的手,一种古怪的感觉涌上心头,老杜明明已经昏厥,但他觉得老杜的眼睛还睁着,耳朵还能听见,嘴巴在呼救:
石头,帮我,拉我起来,拉我起来啊!
他如何能睡?
怎敢睡?!
邱石红着眼睛道:“老哥啊,别犟了,你还有两个娃要养,一定要撑住!人生不止一条路,你文采不比我差,如果我能走写作的路,你自然也能。”
把老杜放进侧三轮的斗里后,大檐帽望向邱石道:“你的考试没眈误吧?下面还要考,你就不用跟着了,请相信人民警察。”
邱石绝对相信。
他已经留意到,嫂子在警戒线外嚎啕大哭,想要冲过来,两个娃不停喊“爸”,吓得小脸惨白。
侧三轮摩托车驶出考场。
邱石走向警戒线。
不等他自我介绍完,老杜的婆娘已经知道他是谁。没有那张大团结,他们家撑不到现在。
“嫂子你别担心,只是晕倒了。”
“我就晓得他肯定不行的,放下书本都多少年了,不让他考吧,他撒泼上吊。这下好了,这下好了……”
皮肤黝黑的妇人,瘫坐在地上,痛哭流涕。
她既心疼男人,也心疼钱,到头来家底掏空了,身体也垮了,何苦来哉。
邱石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望着冷灰色的天空,眼框有些,或许这就是命吧。
老杜没机会再考了,按照本地的虚岁算法,他都快三十二岁。
不多时,钟声响起,邱石其实也没提前多少交卷,老杜如果能再撑一会儿……
可惜,生活容不下如果。
下午考的政治,对于邱石来说,最没有难度。
只要牢记一个原则:信不信是一回事,答案准确是另一回事。
改无可改后,他提前交卷了。
那位曾呵斥过他的监考老师,站在讲台上看着他,讥讽意味明显。
交完试卷后,邱石离开教室,他原本就计划下午回家之前,去两个地方,提前向张胜利借了自行车。
“高考是试炼真金的地方,不怕你滥芋充数,年纪也不大,不知道静下心来认真复习一年,明年再考,凑个什么热闹。”
监考老师从讲台上随意拿起试卷,想看看邱石是不是交白卷。
嗯?
这一看不由得怔住。
全做完了。
字迹也很工整。
他不信邪地一道道答案,仔细看过去,眼睛越睁越大。
虽然他不是教政治的,但也能看出这些答案水平相当高,跟个人民日报社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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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他来写,绝对写不出来。
他猛地抬手,望向手腕上的海鸥牌手表,三点差一刻,考试时间刚过半。
哎呦妈呀,这年轻人……
————
邱石骑着自行车,先来到校外的卫生室。
赤脚医生说,之前确实送来一个晕倒的人,那一看就是积劳成疾,得好好调养,又转送卫生所了,那边可以住院。
后面有个女人带两娃找来,也摸过去了。
卫生所有些距离,也不同路,得知老杜确实只是晕倒后,邱石暂时没过去。
他按照原计划,花了约半个小时,摸到李强的家。
没被邀请进门,也没得到好脸色。
葬礼已经办完,他又寻小队上的社员打听,来到田野间的一座小山上。半山腰上有座新坟,格外刺眼。
坟墓无碑,本地习俗,墓碑需要死者的后辈来“竖”,如果没有子嗣,只能寄望于子侄。
新翻的土丘上,插着几只蓝白色调的花圈,挽联都是生产队和大队的署名。
邱石把捎来的香纸都给烧了。
坐在坟前,闲聊似的说着话。
“总算解脱了,刚考完,文科总体来说不难,理科从数学试卷上看,后面两天他们有得受了。不过大家都一样,其实也无所谓了。”
“咱们补习班,我原本估计能有十个人考上大学,现在不好说了,那些野生发育的兄弟姊妹,真不是闹着玩的,连他妈微积分的参考题都有人做,神经病啊,有这水平考什么文科?”
“咱们宿舍呢,估计风水不好,你先倒下了,跟你预料的一样,老杜也没挺住,考数学时晕倒了,只剩下我和张胜利两根苗。”
“我的话,现在不怕告诉你了,不补习我也能考上,想搏个大的而已。”
“张胜利那家伙,别看他天天叫唤,其实心态比你们都好,这还挺重要的,五五开吧。只是他考上,立马就要变陈世美了,实在不算好事……”
絮絮叨叨好一阵子,邱石拍拍屁股起身。
“走了伙计,你在那边好好的。”
“那些吃了你螺蛳的人,总归有些会记得你,否则病倒的不止那几个,芸芸众生,大多死于无名,你比很多人都强了。”
微风拂过,山岗上的草木轻轻摇曳。
既象点头,又象送行。
————
再次见到曹安晴,耳根子清净不少,她的几个室友都不在。
没有插队知青会错过高考,有些姑娘为此,甚至付出过不能言说的代价,除非象她这样病来如山倒,实在没有办法。
她倒也吃过饭,生产队安排社员送来的。
仍然躺在床上,脸色没见好转。
邱石原本故意留了门,人多眼杂,孤男寡女待在一间屋子里不太好。
曹安晴却对他猛使眼色,让他把大门房门全关起来。
“干嘛呀?”
“你去关就是,有好事。”
邱石实在想不到,对于她来说,现在能有什么好事。这姑娘开朗得让人心疼。
他关上房门,大门没关,说自己耳朵尖,有人进来能听见。
“你来得还真快,考完了?考得怎么样?”
“应该还行。”
“这么说大学铁板钉钉,马上能去首都了?”
“马上……也得过完年吧。”
考完总得阅卷,阅卷完事,还有招生。再说大学总不可能过年时开学,最快也是二月份以后的事了。
曹安晴翻了个身,从稻壳枕头下面,摸出一只红皮日记本,上面有金色的天安门图案。
“你还写日记?”
“多稀罕,你不写啊?”
“我不写。”
“你竟然不写日记?!”
邱石摸了摸鼻尖,正经人谁写日记啊,尤其往前几年,跟个定时炸弹似的。不过他又想到,这个年代的知识分子,好象还真的人人都写日记。
日记本不是重点,曹安晴翻动纸页,从里面抠出一张夹好的纸条,扬起手,狡黠道:“你看这是啥?”
邱石接过来打量,巴掌大的纸单,标题为“回城通知单”。
“诶?这这……”
他猛地眼前一亮。
曹安晴得意道:“厉害吧,趁着这场大病,他们过来时,我就装得要死不活、气若游丝,然后坚定地告诉他们……”
“咳咳!”
她清了清嗓子,情景重现,悲壮道:“我热爱这片土地,等我死后,请将我的遗物埋于地下,请将我的骨灰洒向河流,我将永生永世徘徊在此!”
表演完后,她冲邱石眨眨眼:“就问你怕不怕?”
“然后他们说,你还是回去吧。”
通知单上写明了回城的原因:病退。
邱石想要大笑,憋得很难受:“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别人都是哭着喊着要回城,她来个反向操作,不成想见奇效。
当然,这跟她长久以来,身体一直不好,肯定也脱不开关系。等于做了多年的铺垫。
“所以老兄,咱们能一起上首都了!”由于兴奋,曹安晴脸上多了丝红润。
邱石笑道:“行啊,到时候你这个坐地户多关照。”
曹安晴小手一挥:“伟大的友谊无需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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