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饭点时分。竹林饭店的后厨里忙得热火朝天。
锅铲敲打铁锅的“当当”声,切菜落在砧板上的“笃笃”声,此起彼伏,竟隐隐应和出一种奇特的节拍来。
猛火灶上,油锅陡然“刺啦”一声爆响!青蒜的浓烈香气裹挟着酱油、料酒的醇厚气息,猛地扑向刚挑开门帘的高林。
一股白蒙蒙的热浪混着油烟蒸汽涌出。这后厨热的象个蒸笼。
张庆国歪戴着顶白布帽子,背对着门口,立在最里头的灶台前。他身上那件蓝布褂子,后心一大片被汗浸透,变成了深紫色。
手里的锅铲翻飞,铁锅里酱色的肉片裹着油亮的汁“滋啦滋啦”地跳跃。
“菜盘!眼珠子长脚后跟上了?”他猛的一嗓子吼出来,声音象炸了个炮仗!
震得旁边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学徒一哆嗦!那学徒手忙脚乱地从碗橱里摸出个白瓷盘,盘沿还挂着水珠。
张庆国眼皮都没抬一下,抄起锅“哐当”一声往盘里一扣。
浓稠的菜汁顺着盘沿淌下,在油亮的案板上积起一小摊油亮的酱色。
这年头师父带徒弟,讲究个眼疾手快,错一步就得挨训,哪象后来那般客客气气。
高林瞧着那挨训的小徒弟,嘴角无声地弯了一下。
仿佛看到了自己当年在砧板前笨拙又徨恐的影子。
后厨此刻忙的根本腾不出地方来。他转头对身旁的丁慧琳说:“先等等吧。”
两人退到稍显清静的后院,找了条石凳坐下。
空气里弥漫着油烟味,他们耐心地等着这阵忙碌的时刻过去。
过了中午十二点,锅碗瓢盆的交响才渐渐稀疏下来。
张庆国掀开油腻厚重的门帘,探出身来,站在檐下长长吁了口气。让穿堂风吹散一身燥热。
他一眼瞥见石凳上的高林和丁慧琳,他脸上立刻堆起笑意:“谈好了?”
高林拍拍裤子站起来:“没呢,丁经理要考考我。”
丁慧琳只是嘴角微扬。那笑容里带着公事公办的审视。
“那我们开始?”
高林点点头,率先走入厨房。
门帘旁挂着他上次用的围裙和帽子,他娴熟的穿戴起来。
厨房里的馀热依旧蒸腾。几个小学徒正埋头收拾残局。
砧板师傅和灶火师傅靠在角落的大水缸边,捧着瓢“咕咚咕咚”灌着凉水。
见高林和丁慧琳进来,他们才忙不迭地招呼。
又瞧见高林腰间系上了围裙,刚刚的疲惫瞬间一扫而空,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瞧着架势,高林今个又要露一手了!
他们还记的那道酸甜酥脆的松鼠桂鱼,那道菜让他们几个夜里翻来复去琢磨刀工和火候。
众人围拢过来,眼神里有着无声的期待。
丁慧琳看高林在调料架前凝神挑选,主动问:“要帮手么?”
高林目光投向刚放下水瓢的砧板师傅:“会雕花吗?”
砧板师傅胸脯一挺:“会!”
“麻烦帮我雕个箩卜花。”高林吩咐道。
雕花,他自然也懂,只是后来自从当五星级酒店行政总厨后,手便渐渐生了。不过这东西,练一练就记起来了。
待各样配料都切配停当,高林的目光落在了悬在梁下的一只鸭子身上。
那鸭子倒吊着,皮色淡黄。
“早上才买的,新鲜着呢。”张庆国也重新走了进来,笑着搭腔。
高林点点头,示意一个学徒取下鸭子,便着手料理。
他先用镊子仔细拈去鸭皮上残留的细小绒毛。
随后手起刀落,利落地剁下鸭掌、鸭屁股。将鸭身翻转,刀背在鸭脊骨上精准落下。
“咔哒”几声轻响,脊骨应声而断,鸭皮却依旧完好无损。
他手上不停,口中吩咐:“烧锅热水。”
张庆国刚想张口提醒,几个眼明手快的徒弟早已动起来。添柴的添柴,舀水的舀水,灶膛里火苗“呼”地一声窜起。
高林的手指在鸭身各处按捏着,眉头微皱了一下。
这鸭子,摸着是有些瘦了。
红扒秋鸭这道菜,来历有些缠夹不清,有人说是安徽菜,有人说是淮扬菜。其实高林看来该算南京菜。
不过说安徽也对,毕竟南京……是安徽省会嘛。
但是在选鸭子南北较为统一,都用南京秋天的肥鸭,羽毛丰润,皮下脂肪厚实。
做出来是肥而不腻,鲜香酥烂,筷子一拨,肉就离了骨。
他转头对丁慧琳道:“鸭子瘦了,明天买只肥些的。”
丁慧琳轻轻“恩”了一声。
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把这事牢牢记下了。同时也对高林的技艺肯定了一分。
不多时,锅里的水便“咕嘟咕嘟”剧烈翻滚起来,顶着锅盖,白汽飘动。
高林提着鸭脖子,将整只鸭子缓缓浸入沸水中!
另一只手拿起马勺,舀起滚烫的开水,反复浇淋鸭身。
滚水冲击着鸭皮,那层皮肉眼可见地绷紧起来。
高林心中默书着时间,片刻便将鸭子捞出,迅速投入旁边的凉水盆中清洗。搁在一旁沥水备用。
他又切了几片肥瘦相间、半透明的五花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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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一口大铁锅刷洗得锃亮。热锅下油,油热后投入葱段、姜片煸炒,香气“滋”地腾起,直冲鼻端。
跟着舀入一大勺乳白浓郁的高汤。
国营饭店每日必定会熬制一锅老汤,这倒是省去了高林不少麻烦。
花雕酒、酱油、八角、水发香菇,连同切好的五花肉片,一股脑儿倾入锅中!
撒入白糖,待汤烧开,高林手腕轻转,撇去浮在汤面的细碎沫子。
接着将那只紧过皮的鸭子稳稳地放入锅中!再撒入适量的盐,开始煨煮。
高林另取过一个砂锅,在锅底密密地铺上一层白菜叶。小心捞出锅中煮着的鸭子,移入砂锅。
再将那锅浓郁的原汤细细地滤进砂锅,恰好没过鸭身。盖上砂锅盖,置于灶上,小火慢慢煨炖起来。
这鸭子要煨得骨酥肉烂,少说也得一个小时。
张庆国站在一旁,将高林所有的过程牢牢的记在心中,争取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丁慧琳在门口,稍稍掀开些帘子,让风钻进来。她看向高林的背影多了一丝欣赏。
先不谈味道如何,起码整个过程行云流水。
这漫长煨炖的空隙,高林的手也没闲着。
转向了第二道菜——红烧鲤鱼。
做红烧鲤鱼,黄河鲤鱼自然是上品。
只是这年头交通不便,便只能用本地常见的鲤鱼了。
鲤鱼已由小徒弟拾掇干净,鳞去鳃除。
高林接过来,剁去鱼鳍。在鱼身两侧斜斜地打上一指宽的花刀,刀口深浅均匀。
最后在厚实的鱼尾处,利落地打了个十字花刀!
张庆国在一旁看得仔细,忍不住指着鱼尾问:“这尾巴上还单划个十字刀,有什么讲究?”
高林手上动作不停,笑着解释:“尾巴肉厚,十字刀口,味好进去。”
张庆国连连点头!
把这细微处的门道牢牢刻在了心里。
厨艺的差别,往往就藏在这些不起眼的小细节上。
红烧鲤鱼与红扒秋鸭,所用配料大同小异。
高林取来精盐,细细抹遍鱼身内外。又塞入拍散的葱结、姜片,淋上花雕酒,稍作腌制。
腌渍片刻,高林将鱼提起,用清水冲去表面的盐粒和葱姜。
这时,旁边另一口大锅也已烧得极热。
高林默默地等着,锅底隐隐透出青烟,才稳稳倒入宽油。
油温升腾,接近滚沸。
他提起腌好的鲤鱼,沿着锅边头下尾上轻轻滑入油中。
哗啦——
油花激烈翻涌,滚烫的油脂包裹住鱼身,鱼皮肉眼可见地迅速收紧、变色。花刀处绽开的鱼肉显出的。
炸至鱼身定型,高林手腕一抖,将鲤鱼捞起,控干油分。
锅里的炸油舀出大半,只留浅浅一层底油。
这年头油还是很珍贵的,哪怕是国营饭店也经常使用回锅油。
待油温重新升高,放入切好的五花肉片煸炒。煸出油亮,投入葱姜爆香。
香菇片、冬笋片紧跟着滑入锅中,香气混合着升腾起来。
倾入大半瓢高汤,调入酱油、盐、糖。最后,将控好油的鲤鱼小心地放入锅中,汤水堪堪没过鱼身大半。
“改大火!”高林对烧火的学徒吩咐。
俗话说,千滚豆腐,万滚鱼。
灶膛里柴火“噼啪”响着,火舌猛地舔舐锅底。
锅中的汤汁瞬间沸腾起来,翻滚着发出持续不断的“咕嘟咕嘟”声。
厨房里一时间安静下来,只馀下灶膛里柴火爆裂的“噼啪”声,和两口大锅中汤汁那不知疲倦的“咕嘟”声。
酱香、鱼鲜混合着肉香,从锅盖的缝隙里钻了出来,弥漫在整个后厨的空气里。
砧板师傅捏着刚雕好的箩卜花,那花玲胧剔透,花瓣层叠舒展,竟有几分真牡丹的神韵。
他凑近了砂锅,又嗅嗅红烧鲤鱼那口大锅散出的香气。
喉结忍不住上下滚动了一下。
“这味……真正!”他喃喃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斗。
旁边的小学徒们更是看得眼都不眨,嘴巴微张,盯着高林。
张庆国在一旁低着头,仔细回想着刚刚每一个细节。
鸭子入砂锅前紧皮的时机,鲤鱼过油时油温的把控,那调味的次序和分量。
这可都是难得的学习机会。
丁慧琳一直静静立在稍远处,并未刻意凑近。
她闻着那浓郁层次分明的香气,脸上露出了笑意。
她看着张庆国那低头思考的模样,象个学生一样在高林身旁问着问题。看到了学徒们眼中毫不掩饰的崇拜光芒。
也看到了高林眼神专注,仿佛整个世界都收束在那两口锅中。
同时她发现,整个菜品制作的过程中,后厨没有象平时一样慌乱,所有人该做什么,要做什么。都已经被高林安排好了。
整个后厨的秩序变得井井有条。
丁慧琳推了推眼镜,对方不仅仅厨艺惊人,还拥有着很强的管理天赋。
她心中愈发觉得,拉来高林这个决定,无比正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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