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凌晨三点,高林被屋外声音惊醒。
“二爷二爷”
他起身瞧见赵老三蹲在西屋窗下,一脸兴奋。
“来了?”高林揉眼走出屋。
码头忽传来“咚”的闷响,范二疾步跑来,瞧见赵老三不由一愣:“老三?你来干什么?”
“二哥,二爷叫我今个跟他去城里呢。”
范二顿时慌了,看向高林:“二爷?”
他以为高林不再用他。
“让你歇歇,连轴转不怕累垮?”
“我吃得消!”范二拍拍胸脯。
高林笑笑,转向赵老三:“水路进城认得吗?”
“认得!跟哥去过几回。”
“行,划二子的船去。”高林又对失落的范二道,“二子,回去歇着。中午老三回来,你带小哑巴妈妈进城。”
范二脸上阴云立散:“好嘞!”
国营饭店门口,食客见忙活的赵老三,笑问:“咦,今个换跟班了?”
高林笑着应酬,开始忙碌。
赵老三初次见识高林城里的“事业”,望着百十人的队伍,目定口呆。
看见一张张毛票塞进高林口袋,他忍不住咽唾沫。
这得多少钱啊!
目光扫到身后“国营饭店”的招牌,更是满心仰慕。
日头升高,大黑几人打扫完凑近高林,搓着手,满眼期待:“高林兄弟,帮我们问了吗?”
高林点头:“跟经理提过了。”
“经理!”
三人瞪圆了眼,本以为顶多找那相熟大厨说说,没想高林竟直接找了经理!
心头一阵滚烫:“太谢谢了!”
高林摆手:“眼下工作难找,知青挤破头抢编制,你们心里应该有数。”他提醒此事不易。
三人自然明白,但不管怎么样,起码搭上一点点线了!
高林看着兴奋的三人,摇摇头,带赵老三进饭店,恰遇丁慧琳招手叫他上楼。
办公室内,丁慧琳递还清单:“东西在后厨,自己去拿。”
“多谢丁经理。”
丁慧琳斟茶:“明个你自己跑趟防疫站登记签字,上下都打点好了。”
高林连声道谢,这手续靠他自己,年前都未必能办下来。
“去吧,国庆的事别忘了。”丁慧琳嘴角微扬。
“晓得。”
后厨,张庆国正喝茶,见高林来了,朝一旁努努嘴。
高林唤来在大堂里东张西望的赵老三,两人扛起鼓囊囊的袋子从侧门出去。
码头边,高林将袋子放上船,又掏出一叠厚厚毛票塞给赵老三。
“东西回去放我家里。下午二子要上来,你们兄弟几个帮忙买下东西,记得买藕,路上就能看见。”
赵老三接过钱,手直抖,小心翼翼叠好揣进怀里最深处。
这可是好几十块!
“晓得!二哥带我们买过!”他用力点头,划动船浆离去。
下午三点多,日头偏西了些。
高林的自行车停在鱼市口码头的树荫下,望着蟒蛇河粼粼的水波和来往的船只。
一条熟悉的小木船划破水面,出现在视野里。
范二在船尾用力划动船浆,远远地就挥手喊:“二爷!”
船上,小哑巴半跪着,小心扶着侧躺的母亲。
李寡妇蜷缩在船舱里,身上盖着件旧褂子。
听到范二的喊声,小哑巴抬起头,望见岸边高林的身影,紧绷的小脸微微松了一下,象是找到了主心骨。
李寡妇许久未见强光,眼睛眯缝着,茫然地看着前方模糊的岸影。
船靠稳了码头,高林上前一步,伸出手搀扶李寡妇:“阿姨,慢点。”
李寡妇的手冰凉,搭在高林骼膊上,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
整个人瘦得脱了形,唯有一个大肚子突兀地挺着。
范二跳下船,搭住另一边,自行车就交给了小哑巴来推。
这情况,自行车是坐不得了。只能慢慢走。
好在医院离鱼市口不远,往北几百米就到。
可这几百米,对李寡妇来说却十分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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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几乎是被高林和范二架着,脚尖勉强地挪动。
每挪一步,额头上就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走到医院那褪了色的三层主楼前时,她后背已经湿透,身上那件单薄的旧衫子紧紧贴在脊背上。
小哑巴踮起脚,用手帕给母亲擦汗,眉头揪着,满是心疼。
门口有人瞧见他们艰难,几个候诊的汉子搭了把手,帮着把李寡妇抬进了门。
踏进楼门,一股浓烈的气味就扑面而来。
消毒酒精、药味,还混着一丝淡淡的霉味和屎尿的气息。
李寡妇本就虚弱,被这气味一冲,呼吸变得急促。
小哑巴紧紧攥着母亲冰凉的手,大眼睛里盛满了担忧,还有一丝藏不住的惧意。
范二好奇地左右张望,脚步却有些迟疑。
挂号处的木窗很小,前面排着些人。
窗台上方有一块小黑板,粉笔潦草地写着几个科室名。
窗里坐着个中年女护士,穿着洗得发白的护士服,头也不抬,声音传出来,带着点倦怠。
“姓名?住哪?什么毛病?”
高林扶着李寡妇,提高声音:“李萱,高范三大队的。肚子胀得厉害,吃不下东西,人没力气。”
护士在厚厚的登记簿上划了几笔,撕下一张印着红字的薄纸片,从窗口小槽推出来:“内科,挂号费一毛。”
穿过门厅,光线暗下来。一条长长的走廊伸向深处。
墙壁下半截刷着粗糙的绿漆,上半截是斑驳的灰白,墙角摆放着痰盂。
那股混合气味在这里更加浓郁。
走廊两边的长木椅上,坐满了候诊的人。
神情麻木或是焦灼。
咳嗽声、压抑的呻吟、婴儿的啼哭,混在一起飘入高林的耳中。
地上偶有水渍,分不清是药水还是拖地的痕迹。
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步履匆匆,脸色严肃,少有笑容。
李寡妇被架着往前挪,每一步都象踩在棉花上,好不容易才挪到内科诊室门口。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医生坐在里面,戴着老式的白布帽和厚厚的棉口罩,正用听诊器给一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听胸。
他的桌子是深褐色的,上面堆着几本厚书,一个插着几支钢笔的竹笔筒,一个瓶里泡着几支体温计,深棕色的消毒水。
旁边有个不起眼的小布袋,露着几根消毒过的木质压舌板。
桌旁立着一个带玻璃门的白色木药柜,里面码着各种棕色药瓶。
身后的墙上还挂着一张有些模糊的人体解剖图。
等轮到李寡妇,老医生示意高林和范二把她扶到诊桌旁的方凳上坐下。
他摘下听诊器,口罩上方的那双眼睛,透着深深的疲惫。
他没先问李寡妇,而是看向高林:“这是你什么人?说说情况。”
“这是我丈母娘,长期体弱,咳嗽,这几年肚子越来越大,吃不下东西。”
老医生点点头,目光转向李寡妇,语气缓和了些:“躺到那边床上,上衣撩起来,裤子往下拉一点。”
检查床是硬板床,铺着泛黄的草席。上方吊着一盏瓦数不高的白炽灯。
高林和范二小心地把李寡妇放平躺下。
衣服撩起,露出高高隆起的腹部。
她皮肤被撑得发亮,青色的血管隐约可见,与她枯柴般的四肢形成鲜明的对比。
小哑巴只看了一眼,眼圈就红了。
老医生仔细地按揉,叩击李寡妇的腹部。
诊室里异常安静。
只有李寡妇压抑的喘息,和老医生手指叩击时发出的沉闷“噗噗”声。
范二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老医生的眉头越锁越紧,手指在几个地方反复按压。
检查完,老医生示意扶李寡妇坐起。
他坐回诊桌后,拿起蘸水钢笔,在一张印着红色抬头的处方笺上飞快地写着,字迹龙飞凤舞。
“情况比较麻烦。”老医生放下笔,声音通过口罩显得低沉。
“肚子胀成这样,里面很可能是水,我们叫‘腹水’。肝炎、结核、心脏不好都可能引起,她拖得也太久了。”
他用钢笔点了点处方笺:“先去缴费拍个x光,看看心肺和肚子里头。片子拿回来给我看。这张单子,去走廊尽头验血验尿。”
他顿了顿,看着高林,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告诫。
“住院部现在挤得很,要有准备。而且这病后面治起来花费不小。”
高林接过那几张薄薄的纸片,点点头:“谢谢大夫,我们先去做检查。”
他的声音很平静。
李寡妇一听立马开口:“林子我们不看”
可话还没说完,高林扶着李寡妇的手紧了紧,给了母女俩一个安心的眼神。
小哑巴紧贴着母亲,能感觉到母亲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他们离开诊室,再次导入走廊里的人流中,朝着那扇贴着辐射警示标志的铁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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