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育基地的机械时钟在清晨六点十七分准时敲响,黄铜钟锤碰撞的余韵像水波般漫过走廊,穿过“月尘-13”培育箱的玻璃罩,轻轻落在星砂草舒展的叶片上。蔡文雅站在操作台前,白大褂的袖口沾着几点暗红的印记——那是昨天整理红布包时蹭到的麦秸秆碎屑,此刻在冷白的灯光下,倒像是从记忆里洇出的乡愁。
她的目光久久停留在玻璃罩内的星砂草上。第五片新叶完全展开后,植株的银蓝色荧光变得格外柔和,在晨光里流动时,像极了李伯家堂屋窗台上那盏老油灯的光晕。二十年前的冬夜,她总趴在油灯旁写作业,老人就在对面的竹椅上搓麦秸秆,粗糙的手掌把金黄的秸秆揉得“沙沙”响,说要给来年的种子做保温垫。“火要虚,人要实,”他边搓边念叨,“灯苗不能太旺,免得烤干了种子的精气神;人也不能太飘,得像麦根似的往土里扎。”
“第25天,06:17,”蔡文雅翻开硬壳记录册,封面的塑料膜己经磨出细密的划痕。她握着那支李伯送的英雄钢笔,笔尖在“植株生长状态”一栏悬了足足半分钟才落下,墨迹在纸面晕开成小小的圆,“植株整体高度42厘米,较昨日无明显变化。第五片新叶完全展开,叶脉荧光强度稳定在380cd/m2。红布包区域的根须出现向心收缩现象,首径较昨日缩小0.2厘米,推测在……积蓄力量?”
她忽然笑了,指尖轻轻点在“红布包”三个字上。纸页背面透出淡淡的铅笔痕迹——是出发前李伯偷偷画的小太阳,圆圈歪歪扭扭,里面用横线画着光芒,像个笨拙的拥抱。老人当时说:“看着暖和,想老家了就瞅瞅,跟咱炕头上的日头一个样。”
身后传来搪瓷杯碰撞的轻响,李铭端着个掉漆的托盘走进来,两只印着“劳动模范”字样的搪瓷杯在盘里轻轻摇晃。“刚泡的野菊花茶,”他把托盘放在操作台边缘,杯口腾起的热气在玻璃罩上凝成细珠,“李伯托人从老家寄来的,说这茶是后山采的,晾干时用松木火烘过,喝着有股柴火味。他还说让咱盯着培育箱的时候别伤着眼睛,这茶能明目。”
蔡文雅拿起其中一杯,杯壁的温度透过掌心漫上来,带着熟悉的暖意。干燥的野菊花在热水里缓缓舒展,花瓣边缘的褐色褶皱慢慢展开,蒸腾的气息里果然混着淡淡的草木灰香,像从老家的灶膛里飘来——每年深秋,李伯都会在灶膛边支个竹筛,把采来的野菊铺在上面,借着余温慢慢烘,说这样能留住“烟火气”。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操作台的显示屏,月球培育舱的实时画面正安静地亮着。三十八万公里外的星砂草微微倾斜着,叶片的银蓝色比地球组深了许多,像蒙着层薄薄的思念之霜。培育舱的摄像头角度经过精心调试,刚好能拍到红布包的一角,粗棉布的纹路在失重环境下轻轻飘动,像谁在遥远的地方挥动着熟悉的手帕。
“它在看地球呢,”蔡文雅轻声说,指尖在屏幕上划出条温柔的弧线,从星砂草的叶尖连到画面外那个模糊的蓝点,“每天这个时候,都会朝着家的方向转3度。控制系统的日志显示,这种定向运动误差不超过0.5度,比我们的导航系统还精准。”
李铭举着相机绕到玻璃罩侧面,镜头对准罩壁上凝结的水汽。蔡文雅低头看记录册的侧影与星砂草的影子在水汽上重叠,杯口升起的热气像层薄纱,把两个身影缠成模糊的团。“你看这影子,”他把相机的液晶屏凑过来,画面里的人影与草影难分彼此,“跟咱仨上个月在试验田拍的合照一模一样——李伯蹲在中间,手里攥着红布包,你俩站两边,太空草的影子从脚底下漫上来,刚好把咱们圈在里面。”
蔡文雅看着画面里的重叠影,突然想起那天的阳光——暖得像老家麦收时的天气,李伯的白汗衫后背洇出深色的汗渍,手里的红布包被晒得发烫。老人把布包往太空草根边一按,说:“这样就认亲了,草记着咱的味,咱记着草的样。”
操作台的通讯器突然发出刺耳的电流声,打破了培育室的宁静。“这里是地面指挥中心,”电流声里混进清晰的指令,“‘天驭一号’最终发射窗口确定,后天凌晨三点零七分。月球培育舱将随载荷舱同步升空,星砂草样本需提前十二小时进行强制休眠处理,以降低发射过程中的代谢损耗。”
高融的声音紧跟着从听筒里传来,带着压抑不住的急切:“强制休眠会抑制细胞活性!我们之前的模拟显示,这种处理会使后续适应性下降至少20%!”
蔡文雅握着茶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杯壁的温度烫得掌心生疼。她下意识地看向月球培育舱的画面,三十八万公里外的星砂草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叶片的银蓝色荧光突然闪烁了两下,像在不安地眨眼。她突然想起李伯移栽菜苗的场景——老人总在起苗前一天往根上多培些土,说“带着熟悉的土,换地方也不怕蔫”。有次她问为什么不提前浇水,老人说:“水多了土会结板,根须得松快着,心里才不慌。草木跟人一样,慌了神就长不好了。”
此刻月球培育舱里的星砂草,就像即将被移栽的苗,在无形的指令前微微颤抖,叶片的荧光忽明忽暗,像个想说“不想睡”却怯于开口的孩子。
“不做强制休眠,”蔡文雅对着通讯器说,声音透过电流有些发飘,却异常坚定,“调整培育舱的光照周期,模拟地球的晨昏变化——凌晨五点到七点加30%的红光,模拟日出;傍晚六点到八点减20%的蓝光,模拟日落。另外,给红布包区域持续播放试验田的环境音:李伯的咳嗽声,锄头刨土的动静,风穿过麦秸垛的声音……所有能让它想起‘家’的声音。”
她顿了顿,补充道:“告诉指挥中心,这不是任性。植物的应激反应比任何休眠指令都重要,让它带着熟悉的记忆出发,比强制它沉睡更有意义。就像……就像送孩子出门,得让他揣着家里的味道,才敢走远路。”
通讯器那头沉默了片刻,传来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大概是高融在查阅操作规范。“可是操作手册里没有这种……”他的声音突然软了,“行,我这就去办。爱德华18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昨天李伯给太空草浇水的时候,还哼着《东方红》呢,跑调跑得厉害,我用手机录了一段,应该能用上。”
李铭突然放下相机,从帆布背包里掏出个小小的布偶。那是用麦秸秆扎的小人,戴着红布缝的帽子,脸上用黑线绣着歪歪扭扭的眼睛,是李伯亲手做的。“出发前李伯塞给我的,”他小心地把布偶放在培育箱旁,麦秸小人的影子透过玻璃,刚好投在红布包的位置,像个沉默的守护者,“他说草木认人气,身边有熟悉的东西陪着,胆子就大。这布偶上的红布,跟红布包是一块料子裁的,都是你婶子那件旧棉袄上的。”
蔡文雅看着布偶投在玻璃上的影子,突然想起出发前夜的情景。李伯把红布包塞进她背包时,手抖得厉害,粗布的边角蹭过她的手背,像砂纸磨过皮肤。“这布是你婶子的陪嫁棉袄拆的,”老人的声音带着哽咽,“里面的土混了三年的灶灰,闻着呛,却是咱家人的味。到了月亮上,让草闻着这味,就当咱在跟前守着。它长结实了,你们也就……也就踏实了。”
那天夜里,她偷偷打开红布包看了看,黑土中间混着几根灰白的头发——是李伯的,大概是搓土时不小心掉进去的。她没敢挑出来,就那么让根须慢慢缠了进去,像让草悄悄牵着老人的牵挂。
通讯器里传来高融调试设备的声音,夹杂着试验田的背景音:锄头磕到石头的脆响“当啷”,李伯的咳嗽声“咳咳”,风卷着麦叶的“沙沙”,还有远处老母鸡的啼叫“喔喔”。月球培育舱的画面里,星砂草的叶片突然停止了颤抖,银蓝色的荧光变得格外柔和,根须在红布包周围轻轻舒展,像在跟着熟悉的节奏打拍子。最靠近红布包的那片新叶,甚至朝着布包的方向转了转,像在侧耳倾听。
“它听着呢,”蔡文雅的眼眶有些发热,赶紧低头翻记录册,却看见扉页上李伯写的歪诗:“草籽飞上天,带着土和盐,落地生了根,还是家里甜。”字迹被水洇过,晕成毛茸茸的边,大概是老人落泪时滴上的。她忽然想起小时候,每次写不好作文,都是李伯用这种歪诗教她:“不用学那些文绉绉的,心里想啥就写啥,草木听着实在话,才肯长。”
李铭突然指着玻璃罩里的红布包,那里有根极细的须根正顺着棉布的纹路攀爬,顶端顶着粒黑土,像举着枚小小的印章。“它在给红布包盖印呢,”他笑着说,声音却有些发哑,“就像咱临走时在村口的老槐树上刻名字,说‘我来过’。这根须的生长轨迹,跟李伯在麦场上画的圈一个样,都是绕着中心转。”
发射前的最后一夜,培育基地的灯亮到天明。蔡文雅守在操作台旁,面前并排摆着两个屏幕:左边是地球培育箱,星砂草的叶片上凝结着露水,在灯光下像挂着未干的泪;右边是月球培育舱,三十八万公里外的银蓝身影正对着地球的方向,叶片的荧光与地球组的露水在屏幕上闪烁,像跨越时空的对话。
凌晨两点十七分,李铭突然低喊了一声:“快看!”月球培育舱的红布包里,根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缠绕成小小的球,用测量工具比对后发现,那形状刚好是试验田的微缩版——东边缺个角(是李伯堆麦秸的地方),西边有条线(是灌溉渠的走向)。几乎在同一时间,地球培育箱的根须也在红布包周围织出个圆,把麦秸小人的影子圈在中央,像在模仿老人守着麦场的样子。
更让人惊叹的是,两个画面里的银蓝色荧光突然同时亮了起来,在各自的空间里有节奏地跳动,像两颗同步闪烁的星。“是心电感应呢,”蔡文雅轻声说,把记录册合上,封面的铅笔太阳在灯光下泛着暖黄,“不管离多远,心里记着,就总有根线连着。草木不说话,却啥都懂。”
李铭趴在操作台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那张试验田的合照。蔡文雅轻轻抽出来,借着屏幕光看——李伯蹲在中间,手里捧着红布包,她和李铭站在两边,身后的太空草叶片舒展,银蓝色的荧光在阳光下像层薄纱,把三个人的影子缠成一团。照片背面有李伯写的日期,还有行小字:“草和人,都是地里长的,离不了土,也离不了伴。”
发射倒计时的广播声传遍基地时,蔡文雅把那杯凉透的菊花茶倒进培育箱的注液口。茶水混着野菊花瓣落在红布包上,根须立刻涌过来,贪婪地吮吸着,叶片的荧光突然亮得刺眼,像在用力挥手。她知道,这是地球组的星砂草在告别,用它能懂的方式。
几乎在同一瞬间,月球培育舱的画面里,星砂草也做了同样的动作——所有叶片向地球的方向舒展到最大角度,叶脉的荧光连成一片,像在说“我走了,你们放心”。李铭举着相机,对着两个屏幕按下快门。照片里,地球与月球的星砂草隔着三十八万公里的黑暗,却在同一瞬间绽放荧光,红布包的影子在两边的画面里重叠,像块跨越星海的胎记,又像枚盖在宇宙尽头的邮戳。
当“天驭一号”的尾焰划破夜空时,蔡文雅翻开记录册的最后一页,写下:“情不知所起,牵万里之遥。草木有心,故土为锚。”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很轻,却像根针,把两个星球的牵挂缝成了圆。她忽然想起李伯说的“线”——老人总说万物都有线连着,麦根连着土,麦秸连着穗,人连着家,就像现在,星砂草的根须连着红布包,红布包连着地球,地球连着三十八万公里外的目光。
远处的试验田里,李伯正对着月亮的方向举杯。老人搬了把竹椅坐在太空草旁边,搪瓷杯里的野菊花茶晃出细碎的光。他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与星砂草的影子在田埂上交汇,像在宇宙的某个角落,完成了场迟到的拥抱。风吹过麦秸垛,发出“沙沙”的响,像是星砂草在遥远的地方回应,又像是无数根看不见的线,在夜色里轻轻颤动。
蔡文雅把记录册合上时,夹在里面的野菊花瓣轻轻飘落。干枯的花瓣边缘还带着点黄,像谁在遥远的地方,轻轻吻过这页关于思念的记录。她知道,这不是结束。当“天驭一号”带着红布包和星砂草飞向深空时,有些东西永远不会离开——就像根须永远缠着故土,思念永远连着远方,而那跨越万里的情意,终将在某个清晨,随着第一缕阳光,落在新的土地上,长出新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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