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斜斜地织着,像无数根银线从云端垂落,把整座茶林染成一片温润的深绿。空气里弥漫着的泥土气息和茶树的清香,每一片叶子都被雨水洗得发亮,仿佛能拧出翠色的汁水来。白敬宇蹲在那座饱经风霜的界碑前,指尖轻轻拂过石面上新滋的苔痕。那些青绿色的小绒球紧密地簇拥着,裹着晶莹的雨珠,在碑身凹下去的刻痕里积成了一汪汪小小的湖,倒映着天空的灰云和偶尔掠过的飞鸟。
“这苔长得旺啊。”张爷爷拄着枣木拐杖站在旁边,杖头轻轻点着碑底的基石,发出沉闷的“笃笃”声。老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卷到肘弯,露出的小臂上布满了老年斑,却依旧结实有力。“往年要到小满才肯冒头,今年倒好,清明刚过就铺了半面碑,怕是沾了新苗的福气。”他的声音带着岁月打磨过的沙哑,却透着一股对这片土地的熟稔。
白敬宇凑近细看,界碑上那个苍劲的“守”字己经被苔痕填了一半。笔画间的石缝里,几缕纤细的茶根须正顺着苔的脉络往上爬,色的根尖裹着一层透明的黏液,像裹了层蜜,把青苔粘得更牢实。他想起昨天刘技师来勘察时说的话——苔藓能锁住水分,保持石面的,根须就是借着这层天然的湿意,才能在坚硬的石缝里扎得更深。刘技师还特意用随身携带的放大镜观察了半天,说这些苔痕的密度比去年增加了近三成,说明这片土壤的生态正在变得更好。
“可不是嘛,”白敬宇应道,指尖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根须,生怕碰断了它们,“您看这根须,比上个月又长了寸许,都快爬到‘守’字的捺画末端了。”
张爷爷眯起眼睛,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浑浊的眼球里闪过一丝欣慰:“这就叫相依为命。苔护着根,根养着苔,就跟咱守林人和这茶林似的,少了谁都不成。”他顿了顿,拐杖在地上又点了点,“想当年我刚接手这片林子的时候,这界碑还是光秃秃的,石面被风吹日晒得裂了好几道缝,哪有如今这生机勃勃的模样。”
正说着,李木生扛着竹筐从茶林深处走来。竹筐里装着刚采的野茶青,的叶片上还挂着雨珠,顺着筐沿往下滴,在泥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浅坑,很快又被新的雨水填满。他穿着件深色的防水服,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沾着不少泥点,显然是在茶林里跋涉了许久。
“杂林那边清干净了。”李木生把竹筐往地上一放,发出“咚”的一声轻响,筐里的茶叶跟着颤了颤。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抹出一道清晰的泥印,“搜出三袋没开封的除草剂,还有几个空了的喷雾器。民警说,那伙人本来想等雨停了就往茶林里泼,亏得咱们发现得早,不然这一林子的好茶苗,怕是都要遭殃。”
白敬宇心里一紧,想起昨天下午发现的异常——杂林边缘的几株茶树叶子有些发黄,当时还以为是雨水泡多了,没想到是有人动了歪心思。他下意识地摸了摸界碑上的苔痕,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定了定神:“人抓到了吗?”
“抓着两个现行,剩下的还在追查。”李木生蹲下身,从裤兜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烟盒,却没往外拿烟,只是捏在手里转着,“民警说这伙人是外地来的,听说咱们这儿的野茶能卖高价,就想毁了咱们的苗,好让他们自己带来的茶种抢占市场。真是黑心肝!”他越说越气,手里的烟盒被捏得变了形。
张爷爷重重地“哼”了一声,拐杖往地上一顿,震起几点泥水:“痴心妄想!咱这茶林是从民国年间传下来的,祖宗的根脉,岂是他们说毁就能毁的?”老人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当年日本兵来的时候,想砍了茶树修炮楼,全村人拼死护着,愣是没让他们动一棵苗。现在这些宵小之辈,还想故技重施?”
白敬宇望着茶林深处,那里的新苗在雨里舒展着子叶,嫩绿色的叶片像无数只摊开的小手,承接著上天的馈赠。最粗的那株己经抽出第三片真叶,叶尖带着点奇异的紫红,刘技师说那是吸收了界碑石里的铁元素才有的颜色,在雨幕里亮得像块剔透的玛瑙。他想起自己小时候,父亲也是这样带着他来看新苗,说每一片叶子都连着先人的心血。
“您看这苗的纹路。”张爷爷突然指着一株新苗的叶片,苍老的指尖轻轻落在叶面上,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了它,“主脉是首的,侧脉是斜的,一层压着一层,跟咱老李家的族谱排辈似的,一代护着一代长。”老人的指尖沾了点苔衣的绿,在叶片上留下淡淡的痕迹,“这苔记岁,根记脉,界碑上的苔有多厚,就知道咱守了多少年;根扎得有多深,就知道这脉续得有多牢。”
白敬宇点点头,目光落在界碑底部——那里的苔痕最厚,深绿中带着点褐,用手抠都抠不动,据说己经长了几十年。去年村里修族谱时,老人们就是按着这界碑上苔痕的厚度,推算出这片茶林少说也有一百五十年的历史了。
“张爷爷,您还记得民国二十三年那场大旱吗?”白敬宇忽然问道。他小时候听父亲说过,那年整整三个月没下雨,不少老树都枯死了,是张爷爷的父亲带着村民们从十里外的河里挑水浇苗,才保住了这茶林的根脉。
张爷爷浑浊的眼睛亮了亮,仿佛透过雨幕看到了过去:“咋不记得?那会儿我才十岁,跟着我爹往茶林跑,脚底板都磨出了血泡。那时候这界碑可比现在瘦一圈,石缝里连点绿毛都没有,看着就跟块死石头似的。”他笑了笑,露出没剩几颗牙的牙床,“后来下了场透雨,最先冒出来的就是这苔,星星点点的,跟撒了把绿米似的。我爹说,苔长出来了,地就活了,苗也就保得住了。”
正说着,小石头举着个玻璃罐从远处跑过来,罐口用纱布封着,里面泡着株带苔的茶根,是他昨天从杂林边缘挖的。孩子的运动鞋陷在泥里,每跑一步都溅起不少泥水,却毫不在意,脸上的笑容比阳光还灿烂:“刘技师让我养着看呢!”他把玻璃罐举得高高的,罐底的水晃出一圈圈涟漪,“他说这苔能预警,要是根须蔫了,苔就会发黄,跟报警器似的灵!”
白敬宇接过玻璃罐,仔细看了看。罐里的茶根上缠着几圈纤细的苔丝,根须在透明的水里舒展着,像在跳一支无声的舞。阳光恰好这时从云缝里漏下来一缕,穿过雨幕照进罐里,把根须的影子投在罐壁上,弯弯曲曲的,煞是好看。他忽然想起去年山火过后,那些被烧焦的茶林里,最先冒出来的也是这种苔——灰扑扑的焦土上,先是星星点点的绿,然后慢慢连成片,再后来,新的芽就从苔下面钻了出来。原来这苔不仅是岁月的记录者,还是生命的守护者,像土地的伤口结的痂,小心翼翼地护着底下的根,等着春天来唤它们醒。
李木生不知何时从屋里拿了袋茶籽出来,是去年从母根上收的,黑亮的壳上还留着硫磺熏过的浅黄痕迹——那是为了防虫害。他抓了一把,往界碑周围的土里撒,动作虔诚得像在完成什么仪式:“多撒点,让它们顺着苔痕长。”他用脚把土踩实,鞋跟沾着的苔沫蹭在碑座上,留下几道绿色的印子,“石头再硬,也经不住这么多根钻,迟早让它们给裹成个绿疙瘩,看谁还敢打歪主意!”
白敬宇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忍不住笑了。李木生是村里最年轻的守林人,刚三十出头,却比谁都护着这片茶林。去年有人想在茶林边缘盖厂房,是他带着村民们一次次去理论,才保住了那片最老的茶丛。
雨渐渐停了,夕阳从西边的云缝里挤出来,给界碑镀了层金红色的边。苔痕在光里泛着油亮的绿,像抹了层蜡;根须的影子投在石上,像谁用毛笔描的线,弯弯曲曲,却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新苗生长的方向。远处的茶林里,不知什么鸟开始叫了,声音清脆得像风铃,是雨后初醒的喜悦。
白敬宇轻轻摸了摸碑上的苔,湿凉的触感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他忽然明白,刘技师说的“毁灭不了的力量”,从来都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奇迹,就是这些在石上慢慢爬的苔,在苔间悄悄钻的根,在无人问津的岁月里,把“守”字一笔一划地刻进石头的骨头里。它们不争不抢,却有着最坚韧的性子——火烧不尽,水冲不垮,就算有人想连根拔起,也得先问问这深入石缝的根答不答应,问问这死死扒住碑面的苔放不放过。
小石头把玻璃罐小心地放在界碑旁,罐里的苔在夕阳下微微发亮,像撒了把碎钻。他趴在地上,数着根须的数量,数到第七根时突然拍手欢呼:“跟咱家里的人一样多!爷爷、爸爸、我,还有张爷爷、李叔叔……正好七个!”
白敬宇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心里涌起一股暖流。是啊,人、根、苔,都在这片土地上数着岁月生长。苔会老,一年年枯了又荣;根会枯,一代代死了又生。但只要新的苔还在石上蔓延,新的根还在苔间钻营,这“守”字就永远鲜活,像界碑上那层永不褪色的绿,一年年,一代代,记着山的岁,连着人的脉,把这份守护的故事,悄悄写进时光里。
李木生己经生起了火,准备炒新采的茶青。干燥的茶梗在火塘里“噼啪”作响,茶香混着烟火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与界碑上的苔香、泥土的腥气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独属于这片茶林的味道。张爷爷坐在火塘边,用拐杖拨着火星,嘴里哼起了年轻时的调子,歌词模糊不清,却透着股踏实的劲儿。
白敬宇站起身,望着眼前的一切——的茶林,古老的界碑,鲜活的苔痕,忙碌的人们,还有那个趴在地上观察根须的孩子。他知道,只要这苔还在长,这根还在钻,这火还在烧,这片茶林就永远不会老去,这份守护的力量,就永远毁灭不了。
夜色慢慢漫上来,把茶林染成一片墨绿。界碑上的苔痕在朦胧的月光下,像一片安静的海,而那些藏在海里的根须,正趁着夜色,悄悄往更深的地方走去,带着这片土地的记忆,走向下一个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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