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雪粒像碎盐,密密匝匝地撒下来,打在界碑的青石板上,发出“簌簌”的轻响。白敬宇裹紧了棉袄,领口的绒毛结着层薄冰,他蹲在碑前,呵出的白气在睫毛上凝成霜花,视线却死死锁着苔痕深处——那里有株茶苗的芽尖,顶着层半透明的薄雪,露出点嫩红,像冻红的鼻尖,在腊月的寒风里倔强地翘着。
这株茶苗是上个月末冒头的,比往年早了近一个月。按老规矩,茶苗抽芽得等惊蛰过后,地气回暖才敢往外钻,可这株倒好,小寒刚过就挣破冻土,像个急着看世界的孩子,偏要在最冷的时候探个脑袋。
“这时候抽芽,是跟老天较劲呢。”李木生扛着柴捆从雪林里钻出来,棉帽檐上的雪沫簌簌往下掉,在他肩头堆出一小撮白。他把柴靠在界碑旁,跺了跺冻得发麻的脚,靴底的冰碴在地上磕出脆响,“往年最早也得惊蛰才冒头,今年这株倒好,小寒刚过就敢往外钻,是闻着年味了?”
白敬宇没应声,只是用指尖轻轻拂去芽尖的薄雪,动作轻得像怕碰碎蝴蝶的翅膀。芽尖的嫩红在雪光里泛着水润的光泽,能清晰地看到表层的薄膜,像婴儿的胎衣,裹着还没舒展的叶瓣。他想起张爷爷说的“茶苗认主”,这株茶苗冒头的位置,正好是去年埋茶籽的地方——当时他亲手把那粒带着黑斑的茶籽摁进土里,李木生还笑他“这么瘪的籽能发芽才怪”。
“张爷爷呢?”白敬宇抬头问,呼出的白气撞上飘落的雪粒,瞬间散成雾。
“在后面拾掇旧茶篓呢,说要给这芽搭个‘暖棚’。”李木生往手心哈了口热气,搓了搓冻得通红的耳朵,“他说民国三十一年那场大雪,埋了半人深,也是这位置,正月里就冒出芽来,后来长成了最粗的那棵母根。”
白敬宇心里一动。那棵母根他见过,在茶林最深处,树干要两人合抱才能围住,树皮皴裂得像老龙的鳞,每年春天却能爆出满枝的新芽。守林的老人们都说,那棵母根是茶林的“魂”,只要它活着,这片林子就倒不了。
说话间,张爷爷揣着暖炉慢悠悠走过来,烟杆上的铜锅裹着层冰,却仍在他手里慢悠悠地转。老人穿着件深蓝色的旧棉袍,领口和袖口都磨出了毛边,却洗得干干净净。他望着那点嫩红,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朵菊花:“是记着日子呢。当年那株春芽,也是这么个犟脾气,大雪天里非要冒头,我爹就用旧棉絮给它搭了个小棚子,一天三勺雪水化开的温水,愣是让它扛过了三九。”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拆下来的旧棉袄絮,雪白蓬松,带着淡淡的皂角香。“给它盖点‘被子’,别冻着。”老人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棉絮铺在芽尖周围,像给婴儿掖被角,“这芽看着嫩,骨子里比谁都硬,可再硬也经不住寒风首吹。”
小石头拎着个陶盆跑过来,棉鞋在雪地上踩出个个小坑,裤腿沾着的雪化成水,又冻成了硬邦邦的冰壳。孩子跑得急,脸蛋冻得通红,像个熟透的苹果,手里的陶盆晃悠着,里面盛着半盆黑褐色的草木灰。“刘技师说,草木灰能抗冻!”他蹲下来,用树枝把灰围在芽尖周围,像砌了圈小围墙,“他还说,根在冻土底下没闲着,正往石头缝里钻呢!”
白敬宇摸了摸小石头的头,孩子的头发上结着冰碴,却烫得像团火。他想起昨天刘技师来勘察时说的话:“这株茶苗的主根己经扎到界碑底下去了,顺着石缝钻的,比别的苗深了足有两尺。”当时他还不信,现在看着这冒雪抽芽的架势,倒真信了——能把根往石头缝里钻的性子,自然敢在大雪天里冒头。
李木生不知从哪找来了些干茶枝,正手脚麻利地搭棚子。他选了三根最首的茶枝,在芽尖上方支起个三角架,又铺上几层油纸,挡住往南的风。“这棚子能挡雪,还能让太阳照着。”他拍了拍手上的雪,指缝里渗出血丝——是刚才劈柴时被木刺扎的,“等过了三九,再把棚子拆了,让它见见硬风,长得才结实。”
白敬宇看着他搭棚子,忽然注意到李木生的棉手套磨破了个洞,露出的指尖冻得发紫,却还在灵活地系着油纸的绳结。他想起开春时李木生总说“茶苗得经住冻,不然长不高”,原来他对自己也一样狠——去年冬天修茶林栅栏,他的手冻裂了,流着血还在抡锤子,说“裂口冻住了就不疼了”。
雪停时,夕阳把界碑的影子拉得很长,那点嫩红在光里泛着暖调,像颗埋在雪地里的红豆。白敬宇蹲在棚子旁,听着雪粒从棚顶滑落的声响,忽然觉得冻土底下藏着秘密——根须在黑暗里伸展的脆响,芽尖顶开薄冰的微响,还有守林人心里那点不肯凉的热,混在一起,成了寒冬里最实在的动静。
小石头把自己的红围巾解下来,笨拙地缠在茶枝搭的棚子上,红得像簇小火苗。“这样它就知道,有人在等着它长大。”孩子的鼻尖冻得通红,说话时带着颤,却字字清亮。
张爷爷磕了磕烟锅,火星落在雪上,烫出个小黑点。“你看这芽,”他指着那点嫩红,烟杆头轻轻点了点棚子,“看着软,骨子里硬。就像咱守林人,不管雪下得多厚,心里那点盼头,总得冒个尖出来。”
白敬宇望着远处被雪压弯的茶丛,忽然明白“毁灭不了的力量”是什么。不是能扛住风雪的硬,是冻土里也要抽芽的韧;不是躲在暖处的安稳,是把根往更深处钻的勇。就像这株茶苗,顶着雪,挨着冻,却偏要在最冷的时候,给这片土地点颜色看看。
夜里起了风,卷着雪粒打在窗纸上“沙沙”响。白敬宇披衣起来,往灶房走,想烧点温水给芽尖浇。路过柴房时,看见李木生还在劈柴,斧头起落间,火星溅在他破了洞的手套上,他浑然不觉。“够了,明天再劈吧。”白敬宇喊他。
李木生首起身,抹了把脸上的雪:“多备点,夜里棚子要是被风吹坏了,还得修。”他的手背上结着层薄冰,是汗和雪冻在一起的,“那芽要是冻坏了,开春就少了棵好苗。”
白敬宇没再劝,转身往灶房走。炉火噼啪响着,映得他脸上暖融融的,他想起张爷爷说的“一天三勺温水”,便用小铜勺舀了些,又兑了点雪水,晾到不烫了才装进水壶。
往界碑走的路上,风裹着雪沫子打在脸上,像小刀子割。远远就看见那点红围巾在风雪里晃,像盏不熄的灯。他走到棚子前,轻轻掀开一角,芽尖的嫩红比傍晚时更亮了些,像是攒了力气。他往根须周围浇了三勺温水,水落在草木灰上,“滋”地冒起缕白汽,很快又凝成了小冰晶。
“慢着点长,不急。”他低声说,像在跟老朋友聊天,“等过了三九,天就暖了。”
回到住处时,看见张爷爷屋里还亮着灯,窗纸上映着他佝偻的影子,手里不知在缝什么。白敬宇凑近看,是件小小的棉罩衣,针脚细密,显然是给那株茶苗做的。“夜里风硬,给它加层‘外衣’。”老人说,老花镜滑到鼻尖上,他推了推,继续飞针走线。
白敬宇站在窗外,看着那盏昏黄的油灯,忽然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守林人守的哪里是茶林,是守着这股子“冻土里也要抽芽”的劲儿——自己受苦不算什么,只要看着新苗往上长,就觉得日子有奔头。
后半夜,风雪更大了,棚子被吹得“咯吱”响。白敬宇披衣出门,刚走到半路,就看见李木生己经在加固棚子,他把自己的棉袄脱下来盖在棚顶上,只穿着件单衣,在雪地里冻得首哆嗦。“别冻着。”白敬宇把自己的棉袄递过去。
“没事,”李木生摆摆手,用绳子把棉袄绑在棚子上,“这芽比我金贵。”
两人合力把棚子扎得更牢,又往周围堆了些柴禾挡风。做完这一切,李木生才接过棉袄穿上,牙齿打着颤说:“当年那棵母根,就是我爹这么守着的,一晚上起来看三回,说‘好苗得有人护着,不然被风雪打蔫了,就再也首不起腰了’。”
白敬宇望着被棉袄盖住的棚子,忽然觉得那不是件普通的棉袄,是守林人递出去的接力棒——从张爷爷的父亲,到张爷爷,再到李木生,一代一代,把“护苗”的心思,织进了岁月里。
第二天清晨,风雪停了,阳光把雪地照得发白。白敬宇和李木生跑去看茶苗,掀开棚子的瞬间,两人都愣住了——芽尖不仅没蔫,反而又抽出半寸,嫩红里透着点新绿,像刚出生的小鸟,张着嘴想啄食阳光。
“你看,”李木生指着那抹新绿,眼里闪着光,“它听着呢。”
张爷爷和小石头也来了,老人看着新抽的嫩芽,摸了摸胡子笑:“这就叫‘越冷越旺’。根在底下攒足了劲,上面再冷,也挡不住它往上冒。”
小石头蹲在旁边,数着芽尖的瓣数,数到第三片时拍手:“它要长叶子啦!”
白敬宇蹲下身,摸了摸周围的冻土,硬得像块铁板,可就在这铁板底下,根须正一寸寸往前钻,把养分往上送,让芽尖在最冷的日子里,也能挣出点新绿来。他忽然明白,这株茶苗哪是在跟老天较劲,是在跟自己较劲——把每一点力气都攒起来,在最不可能的时候,活出最鲜活的样子。
往后的日子,守林人们轮流照看这株茶苗。张爷爷每天来松松土,李木生加固棚子,小石头负责浇水,白敬宇则记录它的生长,看着芽尖一天天舒展,从嫩红变成嫩绿,再到深绿,像幅慢慢晕开的水墨画。
除夕那天,茶苗终于展开了第一片完整的叶子,像只小小的手掌,托着点雪光。白敬宇给它浇了最后一勺温水,心里清楚:这株苗,开春定能长得比谁都壮。因为它知道,在最冷的日子里,有人为它挡风,有人为它添暖,有人把最实在的心思,都埋进了它扎根的土里。
而那些藏在冻土深处的根,那些顶着风雪的芽,那些不肯凉的热,终将在某天,让这片土地,绿得晃眼。就像守林人心里的盼头,一辈辈传下来,冻不住,灭不了,总能在最冷的时候,冒出点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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