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三，子正。
京师最后一记春雷滚过，雪粒夹着细雨砸在瓦楞，发出细碎的裂帛声。摄政王府后巷，青衣小轿悄然停驻，轿帘掀起一角，露出沈菀苍白的侧脸——她臂弯里，孩子酣睡，呼吸轻暖，白纱灯影映在他细嫩的颊上，像一弯将熄未熄的月。
暗室石门半掩，阿梨候于阶侧，指尖托着一盏“照”字素灯，灯芯被雨气浸得微湿，火光跳动，映出她眸底一泓冷意。
“沈夫人，”她声音轻软，却带着金属的冷锐，“灰该扬了。”
沈菀收紧斗篷，随她步下石阶。室内只摆一案一灯，案上是一只描金拜匣——二十万两银票整齐码放，票背兵部暗印被灯火一照，像半凝固的血痂。
“宗人府死士，春闱买题，价码己谈妥。”阿梨抬手，将一枚梨花木小牌推至案沿，牌面刻着“灰”字，背面却压出凹纹——是今岁春闱主考私印。
沈菀指尖微颤，却稳稳取牌，声音低哑：“我懂。”
灯火一跳，将两人影子投在石壁，像两柄将出未出的刀。
正月二十八，贡院封闱。
主考、副考入住内帘，外帘官于至公堂设“锁厅”，内外音问断绝。考生行李须经三道搜检，衣衿、鞋底、笔管、砚底，一一剖看，却无人留意——
贡院后墙外，那条被雪掩埋的暗渠。
子时，渠内忽现一点微火，火折子被油纸层层包裹，外裹蜡丸，丸内藏卷薄如蝉翼的考题。蜡丸沿暗渠滚入贡院东北角“粪厕”枯井，井壁早被掏空，通至外帘官舍后院——
那里，候着宗人府死士韩蛰，左脸蜈蚣疤，在雪灯下泛着幽紫。
火折子被剥开，蜡丸碎裂，考题展开，却是一张白纸。
韩蛰瞳孔骤缩，低喝：“中计！”
井壁外，阿梨声音轻笑：“灰，该扬了。”
“醉芙蓉”火弹滚落井底，赤浓烟柱冲天而起，像一条赤龙，张牙舞爪，却无声咆哮。
烟里，金吾卫暗哨自梁而降，刀光如雪，瞬息封喉。
血溅白纱灯罩，像点点红梅，落在春雪，艳得刺目，却再无人察觉。
同一刻，王府正堂。
长案铺陈，两卷玉册并列——“女学录”“兵籍册”。
案前，立着十七名少女，皆着素衣，左臂系白纱，纱尾绣“照”字，像一截将熄未熄的火。
她们是今岁春闱，第一批“特科”考生——
或出身将门，或来自边地，或为断刃驿遗孤，皆由顾婉清亲选，入“照阁”女学，习文修武，兼掌刑名、兵籍、火器诸务。
婉清持刀，划破掌心，血珠滴入“女学录”封面，沿“照山河”三字缓缓渗入，像一条红色暗河，流入未知疆土。
她抬眼，眸中映出十七张年轻面孔，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
“今日之后，你们不再是谁的女儿、谁的遗孀。”
“你们，是‘照阁’第一束火。”
“火不灭，灯长照。”
“照——”
“所有不肯熄灭的命。”
贡院烟起同时，宗人府水牢深处，萧御被独囚于最深一间。
他西肢锁“蛟钩”，锁骨伤口溃烂，却无人再替他上药。
他披发跣足，坐于湿草上，面前，只摆一面残破铜镜——镜背“镇”字，被火烙得扭曲，像一张哭泣的脸。
镜中，映出他半边脸，另半边，被水牢壁火把映得通红，像修罗。
铁门“吱呀”一声开启，一道纤细身影，缓缓而入——
沈菀。
她着素衣，怀抱婴儿，臂系白纱，纱尾绣“照”字，像一截将熄未熄的火。
她抬手，自袖中取出一只小小白瓷瓶，瓶内，是“醉芙蓉”水剂，遇血即凝，无痛无觉。
“殿下，我来了。”
“我来，送你最后一程。”
她抬手，将瓷瓶，置于残破铜镜前，声音低哑：
“孩子，我带走了。”
“他会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儿。”
“却与你——”
“再无半点干系。”
萧御抬眼，看着她，良久，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
“沈菀，你赢了。”
“可你……也输了。”
他抬手，将那面残破铜镜，狠狠砸向铁栅——
“砰！”
镜片西溅，碎片映出无数张扭曲的脸，像一具被岁月撕碎的傀儡。
“我死，你活，可你——”
“终究也逃不掉！”
沈菀转身，背影单薄，却像一柄，永不弯折的旗。
铁门，缓缓合上，将一切罪与孽，一并囚于黑暗。
二月十五，春闱放榜。
贡院外，金榜高悬，榜首却空出三行——
原本属于“宗人府特科”的三名考生，于贡院后井，被金吾卫当场格杀，血溅榜纸，留下三团暗红污渍，像三朵未绽即凋的梅。
榜侧，新贴一张摄政王手谕：
“今岁春闱，特设女科，与男榜同列，凡入照阁者，皆可应试。”
落款：顾照，印：残符朱纹。
百姓哗然，继而欢呼——
“女状元！女状元！”
呼声里，十七名素衣少女，自御道缓步而来，左臂白纱，纱尾“照”字，被朝阳映得通红。
她们于榜前，齐拔刀，刀背击胸甲，声如闷雷：
“誓死照山河！”
“誓死照归人！”
夜，子初。
摄政王府照阁顶层，婉清立于栏杆处，素衣被风吹得猎猎，像一面，永不敛锋的旗。
她抬手，将那盏“山河无恙”莲花灯，置于飞檐角，灯芯被风一鼓，火苗微颤，却终未熄。
谢无咎立她身侧，银甲未卸，枪尖挑雪，声音低而稳：
“郡主，春灯己点，长照不灭。”
婉清回眸，眸中映出万户灯火，像一片，永不熄灭的星河。
她轻声道：
“春灯照归人，照山河，照——”
“所有不肯熄灭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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