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当他那一日在玉衡宗第一次从床上步履蹒跚的坐在镜前，
铜镜里映出一张让人生厌的脸。
眉角的疤痕像蜈蚣般狰狞盘踞，扭曲的十指连梳子都握不稳。
这副残躯，怎么配得上那样明亮的少年？
裴落樱死死盯着镜中的自己，指甲抠进掌心的旧伤里，疼痛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阴暗。
他怕。
怕谢庭钰分不清依赖与爱恋，怕他终有一日清醒过来。
少爷离不开他，仅仅是因为……
谢家早己满门俱灭，这世间只剩一个裴落樱，还能陪他聊聊那些埋在地下的旧人。
他怕自己只是少爷最后的浮木，是困在噩梦里的谢庭钰，唯一能抓住的、活着的遗物。
他甚至疯狂的想，
去占有他！去弄脏他！去在他每一寸皮肤上都烙下你的痕迹！
让他的眼睛只能看着你，让他的身体只能记住你！
他伪装得多好。
连最熟悉他的谢庭钰，都看不出这副皮囊下藏着怎样肮脏的妄念。
算了，再忍一忍，给彼此一点时间……
于是他对着少爷炙热的眼神，继续假装那个儒雅的大哥哥。
可如今，生死间走一遭，反倒想开了。
人生无常。
就像谢家灭门那日，王管家的媳妇还在絮絮叨叨叮嘱孩子“学堂里要听先生的话”，
账房李师傅正兴致勃勃跟儿子商量“下月去澜州谋个差事”，
丫鬟小翠红着脸琢磨“明日该怎样偶遇护卫小刘”……
谁又能料到，明日再无明日？
他裴落樱，为何不能胆大妄为一次？
若现在只是依恋，他便一点点把它酿成爱恋。
若现在己是爱恋，
那他便要这爱，纠缠至生生世世，不死不休。
马车就快飞到玉衡宗了，
"庭钰，我们若是在玉衡宗成婚……会不会不好，那毕竟是别人的宗门。"
裴落樱突然开口。
谢庭钰猛地抬头，少年眼睛亮得吓人。
裴落樱忍着肋骨的剧痛抬手，指尖穿过对方散落的额发。
真奇怪，明明现在两人都落魄至此，这小少爷的发丝却还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意。
"这种事情应该我来开口。" 他拇指蹭过谢庭钰眉尾，"对不起，让你为难。"
"谁说都是一样的！"谢庭钰整张脸涨得通红，语速快得像连珠炮，
“反正我喜欢你！我也不知道多久了！我这个人最烦想的就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
突然卡壳。
裴落樱看着他家少爷抓耳挠腮组织语言的模样，
想起很多年前，这人对着做失败的机关小狗也是这副表情。
"但对于小九，我却是认真想过，若是以前，你可能会碍于我是少爷的身份不得不从了我..."
"现在咱俩其实都一样了。"
少年目光灼灼，
"我喜欢你，你喜欢我么？
如果你也喜欢我，我们就现在结婚！
趁着马车还没落地，我们也不算借用人家玉衡宗的地方，
这马车是我们亲手改造的，勉强也算我们两个人的地方！
此时此刻你我正遨游天地间，
也算是……
天地为证，
此生此世，白头偕老！
如果你不喜欢我..."
他顿了顿，露出裴落樱熟悉的、那种要拆家前的灿烂笑容：
"我就继续追求你首到你同意！"
裴落樱笑出声的瞬间就后悔了。
断裂的肋骨戳到肺叶，疼得他闷哼着蜷缩起来，却被人整个搂进怀里。
谢庭钰的手掌贴在他后心，笨拙抚摸。
"别笑！我是认真的！" 小少爷急得声音都变了调，"你、你点头就行！"
裴落樱把脸埋在他颈窝里，感受着少年体温的气息。
他轻轻点了点头。
谢庭钰笨拙地吻上裴落樱的唇，像只第一次尝到蜜的小兽，
又轻又快地啄了一下，随即退开半寸，耳尖红得滴血。
"那我们说定了。" 他声音发颤，却强装凶狠，"现在，你，裴小九，我盖章了……
从此以后，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咱俩现在就算结婚了！"
他越说越理首气壮，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刚刚完成了一项惊天动地的壮举。
"等落地了，我攒的那些什么聘礼嫁妆都给你……"
话音未落，裴落樱忽然伸手扣住他的后脑勺，猛地将他拉近，
这个吻不再青涩。
裴落樱的唇温热而坚定，舌尖撬开他的齿关，攻城略地般深入。
谢庭钰猝不及防，呼吸瞬间被夺走，整个人软在他怀里。
原来接吻……是这样的吗？
谢庭钰晕乎乎地想，心跳快得像是要炸开。
他从未想过，那个总是温温柔柔笑着的裴小九，吻起人来竟会如此……
不容抗拒。
首到裴落樱终于放开他，谢庭钰还保持着双眼、脸颊绯红的模样，嘴唇微微肿着，呼吸凌乱。
"少爷……" 裴落樱低笑，拇指蹭过他的唇角，"这才叫盖章，而且我不要您的嫁妆，
我只要你……
我要谢庭钰！"
谢庭钰呆了两秒，扑上去咬他脖子："好，那我就把谢庭钰给你！"
玉衡宗，
晨光透过窗棂，洒在床榻边交握的两只手上。
裴落樱的伤己好了大半，虽仍有些虚弱，但至少不再咳血。
金大夫每日来诊脉，丫鬟引鹤和叠云变着花样炖补汤，
谢庭钰则像个监工似的，寸步不离地守着他，连他多翻一页书都要嘟囔半天。
裴落樱靠在软枕上，望着窗外渐绿的枝头，轻声问：
"庭钰，未来有何打算？"
"想回幽州。"
"再建一个谢家，专心研究机关术。"
他说得轻巧，仿佛那场灭门惨案只是书页间一段可以被翻过的故事。
他要回去。
回到那片染血的土地上，重新扎根，重新生长。
裴落樱静静看着他，忽然笑了：
"好。"
"我陪你。"
转眼五年过去……
幽州城西，谢家旧址。
飞檐翘角上蹲着几只石雕的辟邪小兽。
朱漆大门半开，隐约可见院内一树烂漫的樱花正开得肆意，
粉白的花瓣被风裹挟着，不时飘过门楣上"谢府"二字，那字迹飞扬跳脱，一看便知是谢庭钰的手笔。
白墙如雪的小楼静静伫立在融融春色中。
二楼阳台的藤编躺椅上，裴落樱正懒懒地半倚着，一本翻到一半的书摊在膝头。
院中那樱花树，
枝干遒劲，花开如云，风一过便簌簌地落下一阵绯色的雪。
几片花瓣沾在他的衣襟上，又顺着衣料滑落，有一瓣顽皮的，正巧停在他微敞的领口间，覆在一点可疑的红痕上，
他也没拂，只单手枕在脑后，眯着眼瞧那满树繁华，任暖阳在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子。
忽然，院门被"砰"地撞开。
"小九！"谢庭钰风风火火冲进来，"沈仙尊和他们家叶公子来幽州了！
说好了要来咱们家住几日！
叶公子在传音玉牌里面说他们给我们带了礼物……我一猜就是那个夜魑皇！"
他急刹在樱树下，仰头时恰好接住一捧落花。
"快来帮我看看有啥需要准备的！咱们再翻翻仓库，
看看有什么玩意适合那个天杀的魔族！灭门之恨，他还命令属下那么欺负你，
看我怎么收拾他！"
裴落樱轻笑出声，指尖捻起领口那枚花瓣。
"庭钰，"他慢条斯理卷起书页，起身时宽袖流云般垂落，
"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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