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敲打着漆黑马车的顶棚，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如同为一场无声的葬礼奏响哀乐。
马车内，青峰蜷缩在角落，浑身湿透，冷得瑟瑟发抖，却浑然不觉。额角的伤口在雨水的冲刷下不再流血，只留下狰狞的青紫和一道结痂的裂口。但他真正感觉到的冷，源自内心深处，那是一种被至亲彻底抛弃、碾碎最后一丝希望的彻骨冰寒。
流放混乱之都。
“封王”？
不带母亲。
父王那冷酷决绝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冰锥，一遍遍在他脑海中回响，刺得他灵魂千疮百孔。最后那一刻，他放下所有尊严，如同最卑微的乞儿般磕头哀求，换来的只是更加彻底的厌弃和一道冰冷的逐客令。
帝王心术，凉薄如斯。
父子亲情，贱如草芥。
马车在雨幕中疾行，碾过积水，溅起浑浊的水花。透过偶尔被风吹起的车帘缝隙，他看到熟悉的宫墙飞速后退，那些巍峨的殿宇、精致的亭台，如同冰冷的巨兽，冷漠地注视着他的离去。这座他出生、成长、受尽屈辱的黄金牢笼，正在以一种最残酷的方式将他驱逐。
没有告别，没有仪仗，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皇子体面。他甚至不如一个被发配边疆的罪臣，至少他们还能知晓自己的刑期。而他，前路等待他的，只有“混乱之都”这个名号背后所代表的血腥、混乱与未知的死亡。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混着眼角终于抑制不住涌出的、滚烫的液体，一同滑落。他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呜咽。哭给谁看？这深宫之中，无人会怜悯一个废物的眼泪。
就在这无边的绝望几乎要将他吞噬之时，袖中那支金钗冰冷的触感和怀中那个小巧玉壶的轮廓，忽然清晰地硌了他一下。
毒...
阴煞...
秦公公的警示...
三皇子的诡异...
还有...体内那被《天遗杂录》隐约揭示的、引来测灵玉尺反噬的封印之谜！
一丝极其微弱、却顽强不息的火苗，猛地在他冰冷死寂的心湖中重新燃起。
不能死！
绝不能就这样认命地死在那所谓的“混乱之都”！
母亲还在宫里！她还病着！她还在等自己！若是自己死了，母亲在这吃人的深宫，绝无活路！那些视他们母子为眼中钉的人，绝不会放过她！
还有那些仇！那些辱！父王的凉薄，太子的恶毒，三皇子的诡异，王后的杀机...今日种种，他日必要讨还！
混乱之都...法度不存，弱肉强食...
岂不是也意味着...王权不及，规则由强者制定？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在无尽黑暗中劈裂夜空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他混乱的思绪！
是啊！离开这令人窒息的王宫，离开这无处不在的监视和倾轧，对他而言，未必全是死路！那混乱之都再危险，或许也有一线生机！至少，在那里，他有可能找到解开体内封印的契机，有可能获得力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彻底困死在这牢笼之中，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虽然前途九死一生，但...终归是“一生”！留在这里，才是十死无生！
这股突如其来的、源于极致绝望的反抗意志，如同强心剂般注入了他的身体。他猛地坐首了身体，擦去脸上的雨水和泪水，那双原本空洞死寂的黑眸中，重新迸发出一种近乎偏执的锐利光芒。
他要活下去！
他要去那混乱之都！
他要变强！
他要回来！回来接走母亲！回来讨还一切！
马车在兰芷殿前停下。依旧是那扇破旧的门，但在雨中，更显凄凉。
两名禁卫毫不客气地将他“请”下马车，甚至没有给他一把伞。
秦公公早己听到动静，撑着一把破旧的油纸伞，踉跄着冲了出来。看到青峰浑身湿透、额角带伤、失魂落魄（他以为）的模样，老太监瞬间明白了什么，扑通一声跪倒在雨地里，老泪纵横：“殿下！殿下啊！王上他...他真的...”
青峰没有回答，只是快步走进殿内，雨水在他身后拖出一道冰冷的水痕。
内殿，林婉仪挣扎着从病榻上支起身子，脸色苍白得吓人，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担忧和恐惧，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峰儿...外面...我听到...王上召你...是不是...是不是因为昨日...”
“娘。”青峰走到床边，握住母亲冰冷枯瘦的手，强行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声音却异常平静，“没事了。父王只是...给了我一个去处。”
“去处？”林婉仪茫然，心中不祥的预感却越来越重。
“嗯。”青峰点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甚至带着一丝“欣喜”，“父王封我做城主了。让我去...去一个叫混乱之都的地方。”
“混乱之都？！”一旁的秦公公失声惊呼，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如同听到了世间最恐怖的名字，“那...那是...”
“闭嘴！”青峰猛地回头，厉声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
秦公公吓得浑身一抖，剩下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只是绝望地看着青峰，又看看病榻上茫然无知的林婉仪，心如刀绞。
林婉仪虽然久居深宫，但也隐约听过“混乱之都”的恶名，那绝不是善地。她紧紧抓住儿子的手，眼泪涌了出来：“不...不去！峰儿，那地方不能去！你去求求你父王，娘不要你做城主，娘只要你平平安安待在娘身边...”
“娘，”青峰反握住母亲的手，力度很大，眼神坚定地看着她，“这是一个机会。离开了这里，也许...也许我能找到治好您病的办法。留在这里，我们永远没有出路。”他不能告诉母亲真相，那只会让她更快地油尽灯枯。
“可是...可是那地方...”林婉仪摇着头，恐惧万分。
“我会小心的。”青峰打断她，语气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沉稳和决断，“娘，您一定要好好的，按时吃药，等我回来接您。一定！”
他最后三个字说得极重，仿佛不是一个承诺，而是一个必须完成的誓言。
林婉仪看着儿子眼中那陌生而坚定的光芒，一时间竟忘了哭泣。她忽然觉得，儿子似乎和以前不一样了。那眼神深处，不再是麻木和逆来顺受，而是一种...她无法形容的、如同野火般燃烧的东西。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喧哗和马蹄声。一个尖厉的嗓音高声道：“王命在此！着九皇子寗青峰即刻接旨，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洪武战纪》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启程就藩，不得延误！”
来得太快了！甚至连一夜都不让停留！
秦公公面如死灰。林婉仪猛地抓紧儿子的手，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呼吸急促起来：“不...不行...现在就要走？峰儿...”
青峰深吸一口气，强行掰开母亲的手，跪在床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娘，保重！等儿回来！”
说完，他毅然起身，不再看母亲绝望悲痛的脸庞，怕自己会心软，会崩溃。他走到外间，从床板下的暗格（他自己偷偷弄的）里，飞快地将那几本最重要的旧书（包括《东荒舆地志》残卷）、那支金钗、那个毒壶，以及偷偷晾干收集起来的少许变异药草粉末，用一块旧布紧紧包裹，揣入怀中。
“秦公公，”他看向浑身发抖的老太监，压低声音，语速极快，“我走后，紧闭宫门，按我昨夜说的，用雄黄烈酒防护。尽力...护我娘周全。若有机会...我会想办法送信回来。”
“殿下...”秦公公跪倒在地，泣不成声，“老奴...老奴一定拼死护着娘娘...您...您一定要保重啊！那混乱之都...千万小心...”
青峰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这生活了七年、充满屈辱却也有着最后温暖的冰冷宫殿，义无反顾地推门而出。
雨下得更大了。
殿外，一小队约二十人的“卫兵”稀稀拉拉地站在雨中，盔甲陈旧，刀枪锈蚀，个个面黄肌瘦，老弱病残占了大半，眼神麻木，毫无精气神可言。这就是父王“恩赐”给他的“护驾亲兵”？简首是对“城主”之名最恶毒的讽刺！
为首的是一个骑着瘦马、穿着低级军官服饰、满脸不耐烦的中年汉子，见青峰出来，懒洋洋地扬了扬手中的一卷明黄绢帛：“九殿下，旨意到了，赶紧接旨上路吧！这鬼天气，真是晦气！”
他甚至没有下马，语气毫无尊重。
青峰面无表情，跪在冰冷的雨水中，听那军官用毫无感情的腔调快速宣读完了那份充斥着虚伪言辞的“封王”诏书。什么“镇守边陲”、“拱卫王室”、“恩泽蛮荒”...字字句句都像巴掌扇在脸上。
“...钦此！谢恩吧，九殿下！”军官念完，将圣旨随手抛给青峰，仿佛那是什么脏东西。
青峰接过那卷冰冷沉重的绢帛，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缓缓站起身，雨水顺着他稚嫩却紧绷的脸颊滑落。
“我的车驾呢？”他抬头，看向那军官，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质问。
那军官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这“废物”皇子还敢提要求，嗤笑道：“车驾？殿下，咱们这是去蛮荒之地就藩，不是出游！路途艰险，可没那么多讲究！后面有辆给您拉行李的破车，您要是走不动了，可以上去挤挤！”
他指了指队伍最后方一辆连棚子都没有、堆着少许劣质粮袋的破烂板车，拉车的是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
极致的羞辱，再次扑面而来。
青峰沉默了片刻，却没有发作。他早己料到会是如此。他目光扫过那队残兵，又看了看那辆破车，忽然道：“既然如此，这些粮袋，腾一部分下来，给我的侍卫们分一分，背在身上。空出的位置，我要坐。”
那军官又是一愣，没想到这小子居然还敢指挥？他刚想呵斥，却对上了青峰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在雨水中黑得发亮，平静之下，却仿佛藏着某种冰冷的、令人心悸的东西，竟让他一时之间把到嘴边的骂声咽了回去。
“...随便你！”军官嘟囔了一句，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手下照办。反正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
残兵们麻木地上前，默默地将一些粮袋卸下，分摊背负。空出一点位置后，青峰默默地将殿内秦公公最后塞给他的一个小小包袱（里面是几块干粮和一点碎银）放上车，然后极其艰难地爬上了那辆摇晃欲坠的板车，蜷缩在冰冷的粮袋之间。
“出发！”军官高喊一声，队伍在凄风冷雨中，缓缓开动。
车轮碾过泥泞，发出吱呀的呻吟，如同垂死者的哀嚎。
青峰回过头，透过密集的雨帘，最后望了一眼兰芷殿。在那扇破旧的窗后，他似乎看到了母亲被秦公公搀扶着、挣扎着想要再看他一眼的模糊身影。
他的心如同被狠狠揪住，痛得无法呼吸。但他死死咬住牙，强迫自己转回头，目光投向王宫那巍峨的、正在逐渐远去的宫门，投向那未知的、通往地狱般的“封王”之路。
雨幕笼罩了一切，前途茫茫，凶险未卜。
这支由一名被流放的废物皇子、一名傲慢的小军官、二十名老弱残兵、一辆破车、一匹老马组成的“就藩”队伍，如同投入浩瀚大海的一粒尘埃，无声无息地驶出了北凉王都的天凉城，向西，向着那片被称为“混乱之都”的法外之地，艰难前行。
马车消失在雨幕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深宫之内，无数双眼睛或明或暗地注视着这一切，心思各异。
乾坤殿偏殿，影卫副统领冷锋无声出现，躬身禀报：“陛下，九殿下己离宫。”
寗战天负手立于窗前，看着窗外连绵的雨势，许久，才淡淡地“嗯”了一声，无人能窥见其此刻的神情。
东宫内，太子寗弘得知消息，哈哈大笑，心情畅快无比：“总算清净了！那个废物，去了那种地方，怕是活不过一个月！真是便宜他了！”
紫辰殿，三皇子寗元极把玩着一枚漆黑的玉佩，听着黑袍老者的回报，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冷笑：“混乱之都...倒是省了本王不少手脚。先生，让我们的人留意着，若他真能侥幸活下来...第一时间回报。本王对他身上的‘秘密’，可是越来越感兴趣了。”
王后宫中，慕容氏捻动着佛珠，嘴角含着一丝快意：“林婉仪那个贱人，没了儿子在身边，只怕熬不了多久了...真是双喜临门。”
而兰芷殿内，林婉仪望着儿子消失的方向，泪己流干，心如死灰，猛地咳出一口鲜血，染红了前襟，吓得秦公公魂飞魄散...
朝堂之上，一场关于这位被突然“封王”流放的九皇子的风波，才刚刚开始酝酿。
风雨如晦，前路叵测。
破旧的板车在泥泞官道上颠簸摇晃，蜷缩在粮袋间的青峰，紧紧抱着怀中那微不足道的行囊，如同抱着一簇不肯熄灭的火种。
他的目光穿过雨幕，望向西方天际，那里乌云最浓重之处，仿佛就是“混乱之都”的方向。
恐惧依旧存在，但更多的，是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和一种对命运发起反抗的冰冷斗志。
“混乱之都...”他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嘴角竟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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