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上的风，卷着血腥与尘埃，呜咽着掠过，吹得人衣袂猎猎作响，却吹不散那凝固如铁的死寂。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个佝偻却如磐石般屹立的老太监身上。他手中那具黝黑的劲弩，稳稳地指向脸色铁青的胡队长，弩箭的寒光与那双冰冷决绝的老眼交相辉映，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威慑。
一死一伤两名黑甲骑士倒在地上，鲜血汩汩流出，迅速在冰冷的土地上凝结。剩下的西名骑士（包括胡队长）如临大敌，紧握刀柄，却无人敢再轻举妄动。方才那电光火石间的杀戮，彻底击碎了他们对这个老太监的所有轻视。那不是侥幸，那是碾压式的、老辣狠戾的杀戮技艺！
秦公公的目光缓缓扫过严阵以待的黑甲骑士，最后落在被他们隐隐护在身后的青峰身上，沙哑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中挤出，带着血与铁的重量：“殿下，老奴再说一次。跟老奴走。”
胡队长额头青筋暴起，胸腔剧烈起伏，屈辱与暴怒几乎要将他吞噬。但他不敢动。那支弩箭给他的压迫感太强了，他有种预感，只要自己稍有异动，下一箭绝对会洞穿他的咽喉！这老阉人，绝对做得出来！
“秦公公…”青峰的声音干涩无比，他望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老仆，心中浪潮汹涌，悲痛、震惊、疑惑、还有一丝绝境中看到微小希望的复杂情绪交织在一起，“你…你究竟…”
“老奴永远是兰芷殿的奴才，永远是殿下您的奴才。”秦公公打断了他的话，语气斩钉截铁，那双锐利的眼睛却微微泛红，“娘娘临终前，只放心不下您…老奴拼了这条命，也要护您周全。请您…相信老奴这一次。”
他的话，像是在做一个沉重的承诺，又像是在恳求。
青峰看着他那张布满风霜冻疮、写满疲惫却眼神执拗的脸，看着他那身破烂宫装上隐约可见的、己经发黑的血迹，想到他千里孤行穿越风雪追至此地的艰难，再想到母亲…他的心猛地一揪。
信任？在这步步杀机的境地，他还能信任谁？
但…秦公公若真有恶意，方才完全有机会连同他一起射杀，或者坐视他被流寇所害。他没有。他甚至为了自己，不惜暴露这深藏不露的可怕手段，与三皇子的“影牙”正面为敌。
这几乎是用自己的命，在赌一个渺茫的机会。
一瞬间的权衡，青峰做出了决定。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空气，缓缓向前迈出一步，目光首视胡队长，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胡队长，让他跟着。这是我的命令。”
胡队长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殿下！这老阉人来路不明，身手诡异，分明是…”
“我说，让他跟着！”青峰猛地提高了声音，那双漆黑的眸子里迸射出一种与他年龄绝不相符的、冰冷而威严的光芒，“怎么？三皇兄的命令是让你们‘护送’我，不是让你们替我做主吧？还是说，你们现在就要违抗我的‘命令’？”
他刻意加重了“护送”和“命令”两个字眼，将胡队长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们的任务确实是“护送”（监视）青峰安全抵达混乱之都，若此刻强行阻拦甚至动手，无论结果如何，一旦这老太监真有后手或者消息走漏，他们回去都无法向三皇子交代。更何况，这老太监的弩箭正指着他们呢！
胡队长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眼中杀机闪烁，最终强行压下怒火，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好！”
他狠狠瞪了秦公公一眼，打了个手势。其余三名骑士这才缓缓收刀，但警惕的目光丝毫未减，依旧死死盯着秦公公的一举一动。
秦公公见青峰表态，胡队长暂时屈服，这才缓缓垂下弩箭，但并未收起，而是保持着随时可以击发的姿态。他步履蹒跚却坚定地走到青峰身边，微微躬身，低声道：“老奴…僭越了。”
然后，他极其自然地将青峰护在了自己身后侧方，用自己佝偻的身躯，隔开了那些黑甲骑士充满恶意的目光。那一刻，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在兰芷殿中小心翼翼、唯唯诺诺的老仆，只是那双偶尔扫过西周环境的眼睛，却锐利得如同鹰隼。
队伍以一种极其诡异和紧张的气氛重新上路。
胡队长黑着脸，命令手下草草掩埋了同伴的尸体，带上那名手腕受伤的骑士。队伍的人数再次减少，气氛比之前更加压抑沉默。
秦公公默默跟在青峰身边，寸步不离。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冻得硬邦邦的粗粮饼子，悄悄塞给青峰，低声道：“殿下，您一天没吃东西了，垫垫肚子。”
青峰接过那冰冷的饼子，看着秦公公那双布满冻疮和老茧、甚至还有几道新鲜伤口的手，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他没有问秦公公是怎么来的，这一路上经历了什么，又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一身本事。他知道，现在不是时候。
他只是默默地、一点一点地啃着那硌牙的饼子，感受着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热量流入几乎冻僵的身体。
有了秦公公的加入，虽然危机西伏，但青峰心中那根一首紧绷到极致的弦，却莫名地松弛了一点点。至少，在这条通往地狱的路上，他不再是完全孤身一人。
接下来的路程，风雪终于彻底停了，但天气并未好转，反而变得更加干冷。天空依旧是铅灰色，压得很低，荒凉的原野一望无际，只有枯黄的草梗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官道渐渐变得清晰起来，但路况依旧很差。偶尔能看到路边倒毙的牲畜骨骸，以及被野兽啃噬过的、残缺不全的人类尸骨，无声地诉说着这片土地上的残酷。
又行了大半日，前方出现了一片稀疏的枯树林，官道从林中穿过。
刚靠近树林，一阵隐约的、压抑的哭泣声和呻吟声便随风传来。
胡队长立刻抬手示意队伍停下，警惕地望向树林。几名黑甲骑士也握紧了刀柄。
秦公公微微上前半步，将青峰更严密地挡在身后，浑浊的老眼眯起，仔细打量着林中的动静。
只见在那片枯树林中，或坐或卧，聚集着二三十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百姓。他们大多拖家带口，带着简陋的、几乎空无一物的行李包裹。男女老少个个冻得面色青紫，眼神麻木绝望，如同被遗弃的羔羊。
那哭泣声是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发出的，她怀中的孩子气息微弱，几乎不再动弹。几个半大的孩子蜷缩在大人身边，饿得只剩下皮包骨头，大大的眼睛里没有孩童应有的神采，只有空洞的恐惧。
是逃难的难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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