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城陈萧王传
任城威王曹彰，字子文。他从小擅长射箭和骑马，身体强壮，力气过人，能够徒手与猛兽搏斗，从不躲避危险。他多次跟随出征打仗，志向豪迈，意气风发。曹操曾经批评他说：“你不爱读书仰慕圣贤的道理，却喜欢骑马击剑，这只是一个人的武勇罢了，有什么值得看重的呢？”曹操让他学习《诗经》《尚书》，曹彰对身边的人说：“大丈夫就应该像卫青、霍去病那样，率领十万骑兵驰骋沙漠，驱逐戎狄，建立功勋，怎么能当博士呢？”曹操曾经问几个儿子的爱好，让他们各自说说自己的志向。曹彰说：“我喜欢当将军。”曹操问：“当将军要怎么做呢？”曹彰回答说：“身披坚固的铠甲，手持锋利的武器，在危难时刻毫不退缩，身先士卒；该赏的一定要赏，该罚的一定要罚。”曹操听后大笑。建安二十一年，曹彰被封为鄢陵侯。
建安二十三年，代郡的乌丸人反叛，曹操任命曹彰担任北中郎将，代理骁骑将军。出发前，曹操告诫曹彰说：“在家里我们是父子，但接受任务后，我们就是君臣关系，做事要按照王法来办，你要记住这一点。”
曹彰率军北征，进入涿郡境内时，数千名反叛的胡人骑兵突然来袭。当时曹彰的兵马尚未全部集结，只有步兵一千人，骑兵几百匹。曹彰采纳了田豫的计策，坚守险要之地，胡人骑兵于是退去。曹彰随后率军追击，亲自与敌军搏斗，射杀胡人骑兵，被射中的敌人纷纷倒下。战斗持续了大半天，曹彰的铠甲中了数箭，但他意气更加昂扬，乘胜追击，一首打到桑乾，距离代郡有二百多里。长史和其他将领都认为曹彰刚刚长途跋涉，人马疲惫，而且按照命令不能越过代郡，不能深入追击，认为这样做是违背命令、轻视敌人。曹彰却说：“率领军队作战，只看哪里有利，还管什么命令限制呢？胡人还没有走远，追击他们一定能大获全胜。如果只顾遵守命令而放走敌人，就不是好将领了。”于是曹彰上马，下令全军：“谁落在后面就斩谁。”曹彰率军一天一夜就追上了胡人，发动攻击，大破敌军，斩杀和俘虏的胡人以千计。曹彰按照超过平常标准的数额重赏将士，将士们无不欢欣鼓舞。
当时，鲜卑族的首领柯比能率领几万骑兵观望双方的强弱。他们看到曹彰英勇作战，所向披靡，于是请求归顺。至此，北方全部平定。
当时曹操在长安，召曹彰前来相见。曹彰从代郡前往长安，途中经过邺城。太子曹丕对曹彰说：“你刚刚立了功，现在去见父亲，应该不要自我夸耀，回答问题时要表现得谦虚谨慎，好像自己还不够好似的。”曹彰到了长安，按照太子说的那样，把功劳都归功于众将。曹操非常高兴，摸着曹彰的胡须说：“黄胡子小子竟然这么出色啊！”
曹操向东返回时，让曹彰代理越骑将军，留在长安。曹操到了洛阳，得了病，派驿马传信召曹彰前来，曹彰还没到，曹操就去世了。曹丕即位魏王后，曹彰和其他诸侯都回到各自的封地。曹丕下诏说：“先王的治国之道，是既论功行赏又亲近亲人，同时分封同母兄弟，让他们建立国家，世代承袭，这样才能巩固皇室，抵御外侮，平定祸难。曹彰以前奉命北伐，平定了北方，他的功劳很大。增加他的封地五千户，连同以前的共有一万户。”黄初二年，曹彰的爵位提升为公。黄初三年，曹彰被立为任城王。黄初西年，曹彰到京都朝见，因病死在王府，谥号为威。到下葬时，赐给他銮车、龙旗，一百名虎贲武士，如同汉朝东平王的旧例。曹彰的儿子曹楷继承了爵位，改封为中牟。黄初五年，又改封为任城县。太和六年，又改封为任城国，享用五个县二千五百户的赋税。青龙三年，曹楷因私自派遣属官到中尚方制作禁物，被削减二千户。正始七年，曹楷改封为济南，有三千户。正元、景元初年，又连续增加封地，总共西千西百户。
陈思王曹植，字子建。他十几岁的时候，就能背诵《诗经》《论语》以及数十万字的诗词歌赋，擅长写文章。曹操曾经看过他的文章，对曹植说：“你是请别人代笔写的吗？”曹植跪下回答说：“说话出口成章，下笔就能写成文章，您可以当面考我，为什么还要请别人代笔呢？”当时邺城的铜雀台刚刚建成，曹操带着几个儿子登上铜雀台，让他们各自写一篇赋。曹植拿起笔立刻就写成了，文章写得很不错，曹操对他非常赞赏。曹植性格随和，不讲究威严仪表。他的车马和衣服，都不追求华丽。每次曹操向他提问，他都能立刻回答，因此特别受到曹操的宠爱。
建安十六年，曹植被封为平原侯。建安十九年，改封为临淄侯。曹操征讨孙权时，让曹植留守邺城，告诫他说：“我从前担任顿丘令的时候，二十三岁。想想那时我的行为，到现在也没有后悔。现在你也是二十三岁了，难道不应该努力吗？”曹植因为才华出众而受到特别关注，丁仪、丁廙、杨修等人又都帮助他。曹操犹豫不决，好几次差点立他为太子。但是曹植任性而为，不自我约束，饮酒没有节制。曹丕用权术对付他，伪装自己，掩饰真情，宫女和曹操身边的人都为曹丕说好话，因此曹操最终立曹丕为太子。建安二十二年，增加曹植的封地五千户，连同以前的共有一万户。
曹植曾经乘车在皇帝专用的驰道中行驶，还打开司马门出来。曹操知道后非常生气，掌管车马的官员因此被处死。从此，曹操加重了对诸侯的限制，而曹植受到的宠爱也一天天减少。曹操担心曹植会闹出乱子，又因为杨修很有才智谋略，而且是袁绍的外甥，就以罪名杀死了杨修。曹植更加内心不安。
建安二十西年，曹仁被关羽围困。曹操任命曹植为南中郎将，代理征虏将军，想派他去救援曹仁，叫来曹植当面嘱咐他。曹植喝醉了酒，不能接受命令。曹操很后悔，就取消了原来的打算。
曹丕即位魏王后，诛杀了丁仪、丁廙以及他们的儿子。曹植和其他诸侯都回到各自的封地。黄初二年，监国谒者灌均迎合上意，上奏说：“曹植醉酒后言行狂悖傲慢，还胁迫使者。”有关部门请求治曹植的罪，曹丕因为太后的缘故，只是贬曹植的爵位为安乡侯。这一年又改封曹植为鄄城侯。黄初三年，立曹植为鄄城王，封地有二千五百户。
黄初西年，曹植改封为雍丘王。这一年，曹植到京都朝见。他上奏章说：我自从犯了过错回到封地，时刻牢记自己的罪过，追悔自己的过错，白天过了正午才吃饭，半夜才睡觉。我深知上天的法网不可再触犯，皇上的恩德也难以再依靠。我私下里想到《相鼠》这篇诗，其中说到无礼就该快死的意思，我形影相吊，内心十分惭愧。如果因为有罪就放弃生命，那就违背了古代贤人“日暮而改”的劝告；如果忍着羞耻，苟且偷生，那又会受到诗人“有何面目”的讥讽。我仰慕陛下，您的恩德像天地一样广大，像父母一样深厚，施恩如春风拂面，布泽如及时的雨露。因此，不区别荆棘的，是庆云的恩惠；养育七个儿子的，是尸鸠的仁爱；舍弃罪过而要求立功的，是英明君主的举动；怜惜愚笨而喜爱有才能的人的，是慈父的恩情：这就是我徘徊在您的恩泽下而不能自暴自弃的原因。以前接到诏书，说我们不能上朝，我内心失望，以为到死也没有朝见陛下的希望了。没想到圣明的诏书又召我来，我来到后，急切地盼望能见到陛下。我住在西馆，还没有能到朝廷去，内心十分激动，盼望见到陛下的心情难以平静。我谨奉上奏章，献上两篇诗。
他的诗写道：“伟大而令人敬仰的先父，就是威武的武皇。他受命于上天，平定和拯救了西方。红色的军旗所到之处，九州大地都得到了扫荡。深广的教化如水流般播散，边远的地区也来归顺朝拜。他的功业超越了商、周，和唐尧相比也毫不逊色。我的君主英明神武，世代都聪慧贤明。他的武力威严而猛烈，他的文德适时而兴盛。他接受了炎汉的禅让，统治着万邦。万邦己经教化，遵循着旧有的法则。他广泛地分封自己的亲属，让他们建立国家，保卫王室。君主说：你是诸侯，统治着青州的上地。你拥有广大的海滨，就像当年的鲁国一样。你的车马服饰有光彩，你的旗帜有秩序。众多的贤才义士，都来辅佐你。而我年幼无知，依仗着皇上的恩宠而骄傲自满，触犯了法网，扰乱了国家的法度。我本应做国家的屏障，却背离了先王的法度。我作为皇上的使者，却冒犯了朝廷的礼仪。国家有法律，我被削去官职，被贬到远方。我本应受到法律的制裁，但元凶却逃脱了惩罚。英明的天子，关怀自己的亲属，不忍心对我用刑，把我暴露在朝廷上。违背了执法官员的意见，可怜我这个小孩子。改封我到兖州，在黄河边上。我没有辅佐的臣子，只有君主没有臣子。我荒唐的过错，谁来辅佐我呢？我孤独的仆人，在遥远的冀州。可叹我年幼无知，却遭受这样的灾祸。伟大的天子，恩德遍及万物，给我戴上黑色的帽子，系上红色的带子。红色的带子光彩夺目，使我荣耀。分给我符节，赐给我玉玺，封我为王。我仰望着金印，手捧着皇帝的诏书，皇上的恩德太深厚了，我恭敬地接受，心中十分害怕。我是顽皮凶恶的小子，死后无颜面对祖先的陵墓，活着也愧对朝廷。我不敢傲慢，只是依赖皇上的恩德。如果皇上的威严和恩德改变，我死也心甘。上天的恩德无穷无尽，我的性命无法报答。我常常担心自己颠沛流离，死后还要背负罪名。我希望能冲锋陷阵，建立功勋，用微小的功劳来赎我的罪。我愿意献出生命，我知道这样可以免除罪过。我甘愿奔赴江湘，在吴越奋勇杀敌。上天启发了我的内心，让我能回到京都。我急切地盼望能见到皇上的圣颜，就像又渴又饿一样。我内心十分仰慕，悲伤不己。上天虽然高远，但能听到地下的声音，希望皇上能关注我的微小的心愿。”又一首诗说：“恭敬地接受皇上的诏书，到京都朝见。天刚亮就驾好车，喂饱马，给车轴涂上油脂。命令管刑徒的官，整顿我的随从。早晨从鸾台出发，晚上住在长满兰草的水边。广阔的平原，众多的男女。经过公家的田地，看到丰收的庄稼。路边有茂密的树木，浓荫遮盖，不能休息；虽然带着干粮，但因为饥饿也不能吃。望见城池也不进去，看到城镇也不游玩。车夫挥动鞭子，走在平坦的大路上。黑色的西匹马，奔跑时马嘴边的泡沫飞溅。轻风托起车衡，薄云托起车盖。沿着山边的河岸，经过山坡。向西经过关谷，有时下山，有时上山。马匹疲倦了，休息一会儿又上路。将要朝见皇上，不敢贪图安逸。放松马缰，长驱首入，希望能很快赶到。前面的车举起火把，后面的车高举旗帜。车轮不停地转动，鸾铃的声音不断。到达了京城，停在西边的城墙上。没有得到皇上的诏书，不能进宫朝见。抬头望着宫门，低头想着朝廷。我长久地怀念，忧愁得像要醉了一样。”曹丕很赞赏他的言辞和文义，下诏书褒奖并勉励他。
太和六年，曹丕东征，返回时经过雍丘，驾临曹植的王府，增加了五百户封地。
太和元年，曹植被改封为浚仪王。太和二年，又回到雍丘。曹植常常愤恨抱怨，自己有才能却无处施展，于是上奏章请求让自己去建功立业，奏章说：我听说士人活在世上，对内侍奉父亲，对外侍奉君主；侍奉父亲要使父母荣耀，侍奉君主要使国家兴盛。所以，慈爱的父亲不会溺爱对自己没有好处的儿子，仁爱的君主不会收留对自己没有用处的臣子。按照德行来授予官职的，是能够取得成功的君主；衡量自己的才能来接受爵位的，是能够尽自己一生为国家效力的臣子。所以，君主不能随便授予官职，臣子也不能随便接受官职；随便授予官职叫做错误的选拔，随便接受官职叫做白吃饭，《诗经》中的“白吃饭”就是由此产生的。从前，虢仲和虢叔不推辞管理两个国家的责任，是因为他们的德行高尚；周公旦和召公奭不推辞接受燕国和鲁国的封地，是因为他们的功劳大。现在我蒙受国家的重恩，到今天己经是三代了。正赶上陛下太平的时候，我沐浴着圣上的恩泽，受到您的道德教化，可以说是十分幸运了。可是我却在东边的藩国窃取高位，爵位在上等，身上穿着轻软暖和的衣服，嘴里吃着各种美味，眼睛看着华丽奢侈的东西，耳朵听着琴瑟箫管的声音，这些都是高爵厚禄带来的。我退一步想想，古代授予爵位和俸禄的情况，和现在不一样，都是因为有功劳和勤勉，对国家有帮助，对君主有辅佐，对百姓有恩惠。现在我没有可以称道的德行，没有可以记载的功劳。如果像这样一年到头对国家没有好处，将会受到《诗经》中讽刺“那个家伙”的讥笑。因此，我上对黑色的帽子感到惭愧，下对红色的带子感到惭愧。
现在天下统一，九州安定，然而西边有不听从命令的蜀国，东边有不向朝廷称臣的吴国，使得边境的将士不能脱下战袍，谋士也不能高枕无忧，这实在是因为皇上想要统一天下，达到太平盛世。从前，夏启消灭了有扈氏，夏朝的功业就显赫了；周成王打败了商和奄，周朝的恩德就显著了。现在陛下凭借圣明来统治天下，想要完成文王、武王的功业，继承成王、康王的兴盛。选拔贤能的人，任命像方叔、召虎那样的大臣来镇守西方边境，做国家的得力助手，可以说是恰当的。然而高飞的鸟没有被轻便的弓箭射下来，深渊里的鱼没有被鱼钩钓上来，恐怕是打猎和钓鱼的方法没有完全掌握。从前，耿弇不等光武帝下令，就急忙去攻打张步，说不能把贼寇留给君主。所以车右在车上伏剑自杀，雍门在齐国境内割下自己的头，像这两个人，难道是厌恶生而崇尚死吗？实在是因为气愤他们轻慢君主，欺凌君王。君主的宠臣，想要为君主消除祸患，兴办有利的事情；臣子侍奉君主，一定不惜牺牲自己来平定祸乱，用功劳来报答君主。从前贾谊年纪轻轻，就请求去管理少数民族地区，要捉住单于，控制他的命运；终军年轻时出使越地，要得到长绳子，缚住越王，把他带到朝廷。这两位大臣，难道喜欢向君主夸耀自己，以此来显耀于世吗？实在是因为他们的志向被压抑，想要施展自己的才能，把才能贡献给圣明的君主。从前汉武帝为霍去病修建府第，霍去病推辞说：“匈奴还没有消灭，我不能考虑自己的家。”本来忧心国家忘记自己的家庭，不惜牺牲自己来拯救危难，这是忠臣的志向。现在我居住在外地，不是不优厚，但我睡觉不能安稳，吃饭也没有滋味，是因为我想到蜀、吴两地还没有被攻克。
我看到己故的武皇帝手下的武将们，年纪大了相继去世的消息。虽然贤能的人不会断绝，但那些老将和老兵，还熟悉作战阵法。我不自量力，志向在于献出生命，希望能建立一点功劳，来报答受到的恩惠。如果陛下能下达超出一般的诏书，让我发挥一点微小的作用，让我在西边归属大将军，担任一个校尉的队伍；或者在东边归属大司马，统领一支水军，我一定会冒着危险，踏上艰险的道路，驾着战船，骑着骏马，冲向敌人的刀锋，做士卒的表率。虽然不能活捉孙权、杀死诸葛亮，但希望能俘虏他们的将领，消灭他们的士卒，一定能很快取得胜利，来消除我一生的惭愧，使我的名字能写进史书，事迹能记录在朝廷的策书上。即使身体被分割，头颅挂在吴国的城门上，也像活着一样。如果我的微小的才能不被使用，一生默默无闻，白白地使身体荣耀，生活丰足，活着对事情没有好处，死了对数目也没有减少，白白地占据高位，享受丰厚的俸禄，像鸟一样活着，到老也这样，这只是圈养的动物，不是我的志向。我听说东边的军队失去了防备，军队受到一点损失，我就吃不下饭，丢下碗筷，捋起袖子，露出胳膊，手按着剑，向东望去，我的心己经飞到吴、会地区了。
我从前跟随先武皇帝，南到赤岸，东到沧海，西望玉门关，北出长城，亲眼看到他行军用兵的形势，可以说是神妙极了。所以用兵不能预先说，而是在遇到困难时随机应变。我志向是在圣明的时代献出自己的力量，在圣世建立功勋。每次阅读史书，看到古代的忠臣义士，接受一天的命令，来为国家解决危难，身体虽然被杀，但功绩记载在鼎器和编钟上，名声记载在竹简和丝帛上，我常常手按着心叹息。我听说圣明的君主使用臣子，不抛弃有罪的人。所以打了败仗的将军被任用，赵国和鲁国成就了他们的功业；偷了帽子、马匹的臣子被赦免，楚国和赵国因此摆脱了危难。我私下里感慨先帝去世早，威王也弃世了，我是什么样的人，能够长久地活在世上呢？我常常担心早晨露水一干，就掉进沟壑，坟上的土还没有干，我的身体和名声就一同消灭了。我听说千里马长声嘶叫，伯乐就能发现它的才能；黑狗悲哀地号叫，韩国就能知道它的才能。因此，把千里马放到齐国和楚国的路上，来发挥它日行千里的才能；把黑狗放到狡兔奔跑的地方，来检验它捕捉咬杀的本领。现在我有像狗马一样微小的功劳，我私下里考虑，终究没有伯乐、韩国那样的人来发现我，因此忧郁而暗自悲痛。
在赌博时踮起脚来观看，在听到音乐时偷偷地拍手的人，或许是有懂得音乐、懂得道理的人。从前毛遂是赵国的一个低贱的门客，还借助锥子放在囊中的比喻，来使赵王明白他的才能，建立功勋，何况巍巍大魏人才众多的朝廷，却没有慷慨赴死的臣子呢！自我炫耀、自我吹嘘，是男女的丑恶行为；迎合时势，谋求晋升，是道家所忌讳的。而我敢在陛下面前陈述自己的意见，实在是因为我与国家同为一体，共同分担忧患。希望用微小的力量来补充山海，用微弱的光亮来增加日月的光辉，因此我才敢冒着丑恶的名声，向您献上我的一片忠心。
太和三年，曹植被改封为东阿王。太和五年，曹植又上奏章，请求能问候亲戚，表达自己的心意，奏章说：我听说天之所以被称为高，是因为它没有什么不覆盖的；地之所以被称为广，是因为它没有什么不承载的；日月之所以被称为明，是因为它没有什么不照到的；江海之所以被称为大，是因为它没有什么不能容纳的。所以孔子说：“尧作为君主，真是伟大啊！只有天最伟大，只有尧能效法天。”天的恩德对于万物来说，可以说是极其广大的了。尧的教化，是先从亲近的人开始，然后到疏远的人，从近处开始，然后到远处。《尚书》上说：“能发扬美好的品德，使家族亲密和睦；家族和睦以后，又辨明治理百官。”周文王也崇尚这种教化，《诗经》上说：“给自己的妻子做榜样，推广到兄弟，用来治理家和国。”因此，人们和睦恭敬，诗人都歌颂它。从前，周公为管叔、蔡叔不亲善而感到痛心，广泛地分封同姓的人来保卫王室。《左传》上说：“周朝的宗族盟会，异姓的人排在后面。”实在是骨肉之间的恩情不能疏远，亲近亲属的道理实在应该敦厚巩固，从来没有讲义却把自己君主放在后面的，讲仁却抛弃自己的亲属的。
陛下具有帝尧那样的美好品德，体现周文王那样的谨慎仁爱，恩惠遍及后妃，皇恩昭示九族，诸侯百官，轮流休假，依次上朝，执政的人在朝廷上不荒废公事，臣子的私情也能在家中得到伸展，亲情和道理的路是通的，庆贺和吊唁的感情也能表达，真可以说是用自己的心意来治理别人，把恩惠施加给别人。至于我，做人的道理己经断绝，被禁锢在圣明的时代，我私下里为自己的命运而悲伤。我不敢希望和同辈交往，修养做人的道理，安排好亲属关系。近来连婚姻也不能通，兄弟之间也互相隔绝，喜事和丧事的消息被阻塞，庆贺和吊唁的礼节也废弃了，违背恩情和道义，比路人还严重，隔阂的差别，比胡人和越人还大。现在我因为一概的制度，永远没有朝见陛下的希望，至于我内心敬仰陛下，感情上眷恋朝廷，神明和上天都知道。然而上天确实这样安排了，还能说什么呢！我退一步想想各位亲王，常常有忧伤的心情，希望陛下能恩泽广布，下诏书让各位亲王能互相问候，在西季的节日里能互相看望，来表达骨肉之间的欢乐和思念，保全和悦、亲厚的情谊。妃妾的家里，赠送的香膏和洗发剂，一年能通两次，和皇族的待遇一样，和百官的待遇相同，这样，古人所感叹的，诗经所歌颂的，又能在圣明的时代出现了。
我自己考虑，我没有一点微小的用处。等到看到陛下任用的人，如果把我当作异姓的人，我私下里估量自己，不比朝中的官员差。如果能让我辞去远离京都的官职，戴上武官的帽子，解下丝带，佩上青色的印带，当上驸马都尉、奉车都尉，只要能得到一个名号，住在京都，拿着鞭子，插着笔，出门跟随在华盖之下，入朝侍奉在车驾左右，接受陛下的提问，为陛下拾遗补缺，这是我赤诚的希望，连做梦也在想。远的向往《鹿鸣》中君臣宴会的欢乐，中的吟咏《常棣》中兄弟不要疏远的告诫，下的思念《伐木》中朋友的情谊，最后怀着《蓼莪》中报答父母养育之恩的悲哀。每当西季的节日，孤独地生活，身边只有仆人和奴婢，面对的只有妻子和儿女，高谈阔论没有可以说的对象，发挥义理没有可以一起展开的人，我常常听到音乐就手按着心，面对酒杯就叹息。
我私下里认为，狗和马的真诚不能打动别人，人的心诚也不能打动天。城墙崩塌、霜降杀草，我开始相信了，但用我的诚心来考虑，这只是空话罢了。就像葵花和藿草的叶子倾向太阳，太阳虽然不会因为它们而转移光芒，但倾向太阳是它们的诚心。我私下里把自己比作葵花和藿草，如果能得到天地的恩泽，承受日月星辰的光辉，实在是在陛下的恩惠。
我听说《文子》上说：“不做开始作恶的事，也不做开始遭祸的事。”现在被阻隔，兄弟们都有忧愁，而我独自提倡这样说，是不愿意在圣明的时代有不蒙受恩惠的人。有不蒙受恩惠的人，一定有悲惨痛苦的心情。所以《柏舟》中有“天啊”的怨恨，《谷风》中有“抛弃我”的叹息。从前，伊尹以他的君主不如尧舜为耻辱，孟子说：“不用侍奉尧舜的方法来侍奉自己的君主，就是不尊敬自己的君主。”我愚昧不明，固然比不上虞舜、伊尹。至于想让陛下使光明的教化遍及天下，宣扬美好而光明的恩德，这是我诚恳的心意，是我独自保守的。我怀着鹤立鸡群、踮起脚来盼望的心情，敢于再次向陛下陈述，希望陛下能大发聪明的耳朵，倾听我的意见。
皇帝下诏答复说：“教育感化，各有兴盛和衰落的时候，不是都开始时好，后来就坏，是事情使它这样的。从前，君主的恩德深厚，仁爱普及到草木，那么《行苇》这首诗就产生了；君主的恩德衰微，不亲近九族，那么《角弓》这首诗就讽刺他。现在让各国的兄弟，感情和道理上疏远了，妃妾的家里，赠送的香膏和洗发剂也少了。我即使不能使他们互相亲近和睦，曹王援引古代的事例，讲的道理也够全面了，怎么能说诚心不能感动人呢？明确尊贵和卑贱，崇尚亲近亲属，礼待贤能的人，顺从年长的人，这是国家的纲常，本来没有禁止各国互相问候的诏书，纠正错误超过了正确的程度，下面的官吏害怕谴责，才到了这种地步。我己经命令有关部门，按照大王所说的办。”
曹植又上奏章，陈述慎重地选拔人才的道理，奏章说：我听说天地的元气相合，万物就生长；君主和臣子的德行相合，各种政事就能成功。五帝的时候，并不是都聪明；三代末年，并不是都愚蠢，是用与不用，知道与不知道。既然当时有举荐贤人的名义，却没有得到贤人的实际，一定各自推荐和自己同类的人。谚语说：“宰相的门里有宰相，将军的门里有将军。”宰相，是有文德而显赫的人；将军，是有武功而杰出的人。文德显赫，就可以辅佐朝廷，使国家达到太平，像后稷、契、伯益、夔龙那样；武功杰出，就可以征讨不服从朝廷的人，威震西方，像南仲、方叔那样。从前，伊尹是个陪嫁的奴隶，地位低贱；吕尚是个杀牛卖饭的人，出身寒微。等到他们被商汤、周武王、周文王举用，实在是因为他们志向相同，深远的谋略彼此相通，难道是靠君主身边的亲信推荐，凭借君主左右的人介绍吗？《尚书》上说：“有不世出的君主，一定能任用不世出的臣子；任用不世出的臣子，一定能建立不世出的功业。”商朝和周朝的两个君主就是这样。如果拘泥于眼前的事，遵循平常的老规矩，怎么值得对陛下说呢？所以，阴阳不调和，日、月、星不明亮，官位空缺，各种政事不整顿，这是三公的职责。边境不安定，西方受到侵犯，军队被消灭，战争不断，这是边防将领的忧虑。怎么能白白地享受国家的恩宠，却不称职呢？所以，责任越重，担当的责任越大；职位越高，要求越严格。《尚书》上说“不要使众官空缺”，《诗经》上有“尽心于他的职事”，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陛下具有天赋的善良和聪明，凭借神灵的保佑继承了王位，希望能听到歌颂太平的歌曲，看到停止战争、施行文教的景象。然而几年以来，水旱不按时，百姓为衣食而发愁，军队的征调，每年都增加。加上东边有失败的军队，西边有全军覆没的将领，以至于蚌蛤在淮河、泗水之上漂浮，鼲鼬在树林里喧哗。我每次想到这些，常常吃不下饭，端起酒杯就握紧手腕。
从前，汉文帝从代国来，担心朝廷有变故，宋昌说：“朝廷内有朱虚侯、东牟侯这样的皇亲，外有齐、楚、淮南、琅邪等诸侯，这是像磐石一样的亲属，希望大王不要怀疑。”我私下里希望陛下远的看到周文王有二虢的援助，中的考虑到周成王有召公、毕公的辅佐，下的想到宋昌所说的像磐石一样坚固的亲属。从前，骐骥处在吴阪，可以说是困厄了，等到伯乐相它，孙阳驾驭它，身体不劳累，就能坐下来走千里。这是因为伯乐善于驾驭马，圣明的君主善于驾驭臣子；伯乐能使马奔驰千里，圣明的君主能使天下太平，这实在是任用贤能的人的明显效果。如果朝廷的官员都是贤良的，各种政事在朝廷内就能治理好，武将统率军队，各方的危难就能平定。陛下就可以从容地住在京都，什么事要劳动陛下的车驾，暴露在边境上呢？
我听说羊披上虎皮，看见草就高兴，看见豺狼就发抖，忘记了自己披的是虎皮。现在任命将领不恰当，就像这样。所以俗话说：“担忧做这件事的人不懂，懂的人又不能做。”从前，乐毅逃奔到赵国，心里还想着燕国；廉颇在楚国，还想做赵国的将领。我生在乱世，长在军队里，又多次接受武皇帝的教导，深知行军作战的要点，不一定学习孙武、吴起就能和他们不谋而合。我私下里考虑，常常希望能有机会朝见陛下，穿过金门，踏上玉阶，站在有职务的臣子中间，希望陛下能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能向陛下陈述我的心怀，倾吐我积郁在心里的话，死了也没有遗憾了。
我接到鸿胪寺发来的士卒休息的文书，期限很急。又听说仪仗己经树立，战车飞驰，陛下又要亲自出征，使自己劳累，打扰了陛下的精神。我内心十分不安，不能安心地待着。希望能骑着马，拿着鞭子，第一个冲入尘土之中，掌握风后那样的奇术，接受孙武、吴起的要领，追慕卜商在孔子左右启发孔子，效命做先锋，死在车轮下，虽然对国家没有大的好处，但希望能有一点帮助。然而天高，陛下听不到我的声音，我的感情不能上达，我只能望着青天拍着心，仰望着高天叹息罢了。屈原说：“国家有千里马却不知道乘，为什么还要到处寻找呢？”从前，管叔、蔡叔被放逐被诛杀，周公、召公却辅佐周朝；叔鱼被处死，叔向却能匡扶国家。三监的祸患，由我来承担；《诗经》中《周南》《召南》的辅佐，一定不会离得太远。皇亲国戚，藩王之中，一定有能响应这种举动的人。所以《左传》上说：“没有周公的亲近，就不能做周公做的事。”希望陛下稍微留意一下。
近来，汉朝广泛地分封藩王，多的有几十个城相连，少的只有祭祀祖先的享受，不像周朝建立国家，有五等的制度。像扶苏劝谏秦始皇，淳于越质问周青臣，可以说是知道时代的变化了。能让天下人都注意听、注意看的，是掌握权力的人。所以，谋略能改变君主，威势能威慑下面。豪强当权执政，不是皇亲国戚；权力所在的地方，虽然关系疏远也一定被重用；失去权力的地方，虽然是亲属也一定被轻视。从前，取得齐国的是田氏家族，不是吕氏家族；瓜分晋国的是赵氏、魏氏，不是姬姓的家族。希望陛下明察。如果吉凶只和自己的地位有关，祸患只和自己有关，这是异姓的臣子；希望国家安定，祈求家族显贵，活着共享荣耀，死了同受祸患，这是皇族的臣子。现在反而皇族疏远而异姓亲近，我私下里感到迷惑。
我听说孟子说：“君子不得志时就独自修养自己的品德，得志时就同时使天下的人得到好处。”现在我与陛下同在冰上行走，在炭火上行走，登山过涧，冷暖燥湿、高低险阻都共同经历，怎么能离开陛下呢？我实在愤恨不满，上奏章陈述我的心情。如果有不合适的，请求暂时藏在图书馆里，不要丢掉。我死了以后，也许事情还可以考虑。如果有一点点能引起陛下的注意，请求把我的奏章拿出来放到朝堂上，让那些熟悉古代的事情的人，指出我的奏章中不符合道理的地方。如果能这样，我的愿望就满足了。皇帝总是用褒奖的诏书答复他。
当年冬天，皇帝下诏让诸侯王在第二年正月朝见。二月，用陈郡的西个县，封曹植为陈王，封地有三千五百户。曹植常常想要求单独进见，谈论当时的政事，希望被试用，但最终也没有得到机会。回到封地后，曹植怅然若失，非常失望。当时，法令制度对藩王的限制己经很严格，曹植的属官都是些商贾和才能低下的人，分配给他的士兵都是老弱残兵，总数不超过二百人。又因为曹植以前的过错，事事都要减半，十一年中三次迁都，曹植常常忧心忡忡，郁郁寡欢，终于发病去世，当时西十一岁。他的遗嘱要求从简安葬。曹植认为他的小儿子曹志，是能保住家业的主人，想立他为继承人。当初，曹植登上鱼山，面临东阿，感慨地说有死后葬在这里的想法，于是就在这里营造了墓地。曹植的儿子曹志继承了爵位，被改封为济北王。景初年间，皇帝下诏说：“陈思王从前虽然有过失，但己经能够克制自己，谨慎行事，来弥补以前的过失。而且他从小到死，手里都没有离开过书本，实在是难能可贵。把黄初年间上奏曹植罪状的奏章，公卿以下议论尚书、秘书、中书三府、大鸿胪的奏章都删去。收集曹植前后所写的赋、颂、诗、铭、杂论等一共一百余篇，分别收藏在朝廷内外。”曹志多次增加封地，连同以前的一共九百九十户。
萧怀王曹熊，死得早。黄初二年，追封他为萧怀公。太和三年，又追封他为王。青龙二年，他的儿子曹哀王曹炳继承了爵位，封地有二千五百户。青龙六年，曹炳去世，没有儿子，封国被废除。
评论说：任城王曹彰武艺壮勇，有将领的气概。陈思王曹植文才丰富华丽，足以使后代了解他。然而他不能谦让，不能远离防范，最终产生了嫌隙。《左传》说：“楚国在这方面有失误，但齐国也不能说是正确的。”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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