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司的钟鼓楼从未如此混乱。
往常，悬挂在楼心的“溯时钟”会以恒定的频率摆动，钟摆每一次晃动，都会在虚空中留下淡金色的时间涟漪，那是维持三界时序稳定的脉搏。但此刻，钟摆的摆动变得毫无规律，时而快如闪电，时而凝滞不前，钟面上的刻度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模糊、剥落，露出底下斑驳的黑色纹路，仿佛被什么东西啃食过。
“报——！孟婆堂念秋姑娘求见！”一名鬼差连滚带爬地冲进钟楼，头上的乌纱帽歪到一边，脸上满是惊惶，“忘川河畔的‘时间倒影池’……池中的历史影像正在消失！”
念秋紧随其后踏入，她身上的青色襦裙还沾着忘川的水汽，腰间玉佩泛着不安的幽光。方才她在熬制孟婆汤时，突然发现汤锅中倒映出的唐代长安街景正在碎裂，那些行走的仕女与叫卖的商贩如同被掰碎的饼干，化作点点荧光被吸入锅底。
“不仅是忘川，”阴司判官桌前的老周猛地站起身，他的数据意识体在空气中波动着，半透明的手掌按在一面浮现着无数数据流的水镜上，“三界各地的‘时间锚点’都在失效。南天门的守将说，昨天还在的宋代云纹地砖，今早变成了空白石板；地狱第十八层的孽镜台，映出的不再是罪者生平，而是一片模糊的灰色。”
小满扶了扶脸上的银色义眼，义眼镜片中闪过一串串陌生的符号：“我检测到一种……奇特的能量波动。像是时间本身被分解成了可量化的‘食材’，正在被某种存在吞噬。”她突然顿住，义眼发出轻微的电流声，“等等……我的义眼好像被强制植入了新程序，现在能看见……时间的营养值？”
念秋心中一紧：“时间营养值？”
“对，”小满指向水镜中一段正在消失的唐代饺子宴影像，义眼镜片上立刻浮现出标注：“‘永徽三年宫廷饺子宴’，时间片段，可食用部分：蒸饺的蒸汽（含盛唐气象微量元素）、醋碟的边缘（附着武后早期政治嗅觉），预估卡路里：732时空焦耳。”
老周猛地看向水镜角落的黑市交易频道，那里正滚动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商品列表：“‘贞观之治’凉拌时间丝，搭配‘玄武门之变’辣油；‘22世纪分子料理黄金时代’真空包装罐头，附赠‘人工智能觉醒’开胃小菜……”
“历史事件正在被切割、烹饪、贩卖。”念秋的声音发颤，她想起方才汤锅中消失的长安街景，那些仕女的裙摆、商贩的吆喝，原来都成了黑市上的“食材”。
就在这时，水镜影像突然切换，画面中出现一个巨大的、由齿轮与血肉构成的怪物，它盘踞在某个扭曲的时空缝隙中，正用布满利齿的金属口腔啃食着一条散发着微光的时间流。怪物的额头上，镶嵌着一枚红色的伞形徽章。
“机械饕餮！”老周失声喊道，“红伞人……红伞人制造了这东西？！”
红伞人不知何时出现在钟楼门口，他手中的红伞收起，青衫上的灰粉色变异部分己经消退，取而代之的是细密的金色纹路，如同时间的刻度。他抬起头，眼中没有任何情绪：“时间饥荒，源于时间过剩。当宇宙的时间线过于庞杂，便需要‘食客’来修剪。”
“修剪？”念秋上前一步，“你把历史事件做成食物，这是修剪？！”
“机械饕餮只是工具。”红伞人看向水镜中滚动的黑市列表，“真正的食客，是那些渴望品尝‘过去’的存在。而我，只是提供了菜单。”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老周，“比如你，周伯，你的数据意识体蕴含着从民国到时代的完整时间轨迹，在黑市上，你的‘时间卡路里’是最高的。”
老周浑身一震，数据体边缘泛起不稳定的白光。小满的义眼立刻对准他，镜片上跳出鲜红的数字：“老周数据意识体，时间营养值：98765时空焦耳，危险等级：五星，建议立即冷藏。”
钟楼外，突然传来一阵怪异的咀嚼声，仿佛无数人在同时享用一场盛大的宴席。念秋冲到窗边，只见忘川河的水面上，漂浮着无数被切割成方块的时间碎片——有的闪烁着青铜色的战光，有的流淌着文艺复兴的油彩，还有的散发着21世纪电子屏的蓝光——而河畔的鬼差们，正捧着碗勺，疯狂地捞取这些碎片送入口中，他们的身体随着吞咽而不断变化，时而长出唐装的袖子，时而冒出未来科技的接口。
时间，真的成了可食用的资源，全宇宙正在陷入一场时空啃食的疯狂饥荒。
黑市的时间交易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疯狂。
念秋通过老周的数据接口潜入虚拟黑市，眼前的景象让她胃里一阵翻涌。整个交易界面被设计成一个巨大的旋转餐桌，每个餐盘上都摆放着被精心烹饪的历史片段。
最显眼的主菜是“三国烽烟刺身拼盘”。巨大的水晶盘中，赤壁之战的火光被浓缩成一滩猩红的酱料，旁边整齐地码放着切成薄片的长坂坡厮杀场景——每一片刺身都还在微微颤动，能看到赵子龙银枪的残影；官渡之战的粮草则被磨成了金黄色的粉末，撒在“草船借箭”的脆片上；最残忍的是“七擒孟获”，被做成了九曲回肠的冷盘，每一节都缠绕着藤甲兵的哀嚎。
“尝尝看，新鲜切片的长坂坡，带着血腥味的爽脆。”一个头戴高帽、穿着时空侍者制服的机器人端着托盘凑过来，托盘上放着一小块插着牙签的“赵云救主”，“搭配赤壁火攻酱，正宗的汉末风味。”
念秋强忍着恶心移开视线，看到隔壁摊位正在售卖“文艺复兴浓缩咖啡”。一个巨大的铜制咖啡壶中，达芬奇的《蒙娜丽莎》笔触被萃取成深褐色的液体，米开朗基罗的雕塑碎片漂浮在表面，每一杯咖啡上都用拉斐尔的色彩拉花。侍者介绍说，每喝一口，就能感受到佛罗伦萨街头的艺术革命，舌尖会残留着美第奇家族的权力滋味。
更远处，21世纪被做成了方便快捷的预制菜套餐。透明的包装盒里，左边是压缩成饼干状的“互联网时代”，标注着“含过量信息爆炸防腐剂”；右边是真空包装的“全球化浪潮”，附赠一小袋“新冠疫情”调味粉；最上面还插着一片薄薄的全息投影芯片，播放着“人类登月”的重复片段，作为餐后甜点。
“老板，来三份‘千禧年Y2K恐慌’，要加‘互联网泡沫’糖霜！”一个穿着未来科技感服装的顾客敲着柜台，他的手臂上正闪烁着属于不同时代的时间纹路，显然是个重度“时间食客”。
“念秋姑娘，快看这个！”小满的声音从通讯器里传来，她正在分析黑市的物流数据，“所有时间食材的源头，都指向一个坐标——初代孟婆的婚宴厨房。”
念秋心中一凛。初代孟婆的婚宴，那是阴司记载中最神秘的事件之一，据说那场婚宴横跨了无数时空，却在举行当天突然消失，连同所有宾客和食材。
就在这时，她面前的餐盘突然震动起来，一块被做成“安史之乱”红烧肉的时间碎片突然渗出黑色的汁液，肉皮上浮现出一行小字：“时间食材即将变质，请尽快食用。”紧接着，整块“红烧肉”开始迅速腐烂，化作一滩散发着绝望气息的黑泥。
“时间食材会变质？”念秋皱眉。
“不仅会变质，”老周的声音带着惊恐，“我刚刚发现，食用时间食材的人，他们的自身时间线会被‘污染’。你看那个买Y2K恐慌的顾客，他的左臂正在变成19世纪的机械义肢，那是时间排斥反应！”
念秋望去，只见那顾客果然在痛苦地嘶吼，他的身体正在不同时代间无序切换，皮肤时而光滑如未来人，时而粗糙如中世纪农夫。
黑市的狂欢背后，是时间秩序的彻底崩塌。当三国战场成为刺身，当文艺复兴化作咖啡，被烹饪的不仅是历史，更是全宇宙的时间根基。念秋仿佛能听到时光长河在哭泣，那些被啃食的片段，正带着血与火的味道，进入疯狂食客的腹中。
而这一切的源头，竟然指向初代孟婆那消失的婚宴厨房。
红伞人主动提出带念秋去时间当铺的深处。
那是一个隐藏在时空褶皱里的神秘空间，与其说是当铺，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时间仓库。无数个透明的玻璃罐整齐排列，里面装着形形色色的时间碎片——有婴儿的第一声啼哭，有老人的最后一次呼吸，有王朝的崛起，有文明的陨落。每个罐子上都贴着标签，标注着“当票编号”和“赎回日期”。
“时间当铺，交易的不是金银，而是时间。”红伞人走到一个标有“永恒”字样的货架前，指尖划过冰冷的玻璃，“人们可以典当自己的‘过去’换取‘未来’，也可以预支‘未来’品尝‘过去’。”
念秋看着那些闪烁着不同光芒的时间碎片：“那些未被赎回的时间呢？”
红伞人转过身，眼中第一次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它们会被送到最终的归宿——初代孟婆的婚宴厨房。”他打了个响指，周围的玻璃罐突然开始旋转，排列成一条时光隧道，尽头是一扇雕刻着繁复婚宴花纹的青铜大门。
“跟我来，看看那场从未结束的婚宴。”
穿过青铜大门，眼前的景象让念秋瞬间屏住了呼吸。那是一个无穷无尽的厨房，灶台上燃烧着由时间构成的火焰，锅碗瓢盆全是用凝固的时光制成，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所有时代气味的盛宴香气。
而在厨房深处，有一个巨大的冷冻库。
红伞人推开冷冻库的大门，一股混杂着岁月尘埃和冰冷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冷冻库里，无数个金属挂钩上挂着透明的时间袋，每个袋子里都装着一个人影。
念秋颤抖着走进去，目光扫过那些时间袋。她看到了穿着古装的自己，在亭中抚琴；看到了穿着未来战衣的自己，在星舰上指挥；看到了孩童模样的自己，在忘川边追逐蝴蝶……
一共西十三个时间袋。
每个袋子里的“念秋”都穿着不同时代的嫁衣，脸上带着或幸福、或悲伤、或茫然的表情，但她们都在重复着同一句话，口型清晰可见：
“我愿意。”
“这是……我的时间切片？”念秋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为什么会有西十三个？为什么她们都在说‘我愿意’？”
红伞人站在她身后，声音低沉：“因为在西十三个不同的时空轮回里，你都为了同一件事，典当了自己的部分时间。”他指向其中一个时间袋，里面的“念秋”正对着一个模糊的红影举起戒指，“每说一次‘我愿意’，就有一段属于你的时间被存入当铺，等待被烹饪成婚宴的食材。”
念秋猛地回头：“那场消失的初代孟婆婚宴，难道……”
“那场婚宴，从来不是初代孟婆的，”红伞人眼中闪过一丝痛楚，“那是用无数个‘你’的时间切片，以及……我被典当的光阴，拼凑起来的一场虚假盛宴。”
冷冻库的深处，传来隐约的咀嚼声。那些未被赎回的时间切片，那些说着“我愿意”的念秋，最终都成了这场永恒婚宴的食材，被不知名的存在不断啃食，陷入无尽的饥饿轮回。
而红伞人，这个制造了机械饕餮、开设了时间当铺的存在，他的眼神中为何会有痛楚？这西十三个说“我愿意”的自己，究竟在为什么而牺牲？
念秋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仿佛能看到无数条时间线在皮肤下交织、断裂，最终汇聚成这西十三个穿着嫁衣的幻影。
阿判残魂寄居的怀表突然在念秋怀中发烫。
那是一块古朴的铜壳怀表，是阿判消散前留给她的唯一遗物。此刻怀表的表盖自动弹开，里面的指针没有指向任何时间，而是在疯狂地倒转，表盘上浮现出淡淡的光影。
“念秋……”阿判微弱的声音从怀表中传出，带着时空扭曲的杂音，“看看……过去……”
光影变幻，念秋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场景。那是一个同样古朴的时间当铺，年幼的她站在柜台前，眼中含着泪水，而柜台后坐着的，竟然是年轻时的初代孟婆。
“我想典当……”小念秋的声音颤抖，“我想典当我的心脏，换取……换取他早出生十年的时间。”
柜台后，一个模糊的红影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初代孟婆抬手制止。
初代孟婆微笑着拿出契约：“典当心脏，换取他人十年光阴，这是禁忌交易，一旦成交，你的心脏将成为时间食材的核心，永远在时空中被烹饪。你确定吗？”
小念秋用力点头：“我愿意。只要他能早点来到我身边，免受那些苦难，我什么都愿意。”
光影切换，念秋看到自己的胸口被剖开，一颗跳动的、散发着柔和光芒的心脏被取出，放入一个刻着“红”字的檀木盒中。而与此同时，遥远的时空尽头，一个裹在红布里的婴儿开始啼哭。
“红伞人……”念秋捂住胸口，那里仿佛还残留着被剖开的痛楚，“我为了让他早出生十年，典当了自己的心脏？”
怀表的指针倒转得更快，表盘上浮现出最后一幕：初代孟婆的厨房，一口巨大的炒锅里，念秋的心脏正在熊熊燃烧的时间火焰中跳动。每一次收缩，都泵出一道道金色的时间汁液，落入锅中，与其他时间食材混合，散发出的香气。锅的旁边，站着一个穿着红衫的少年，正是年幼的红伞人，他看着跳动的心脏，眼中没有任何表情。
“真相……”阿判的声音越来越弱，“时空菜谱的关键……是你的心脏……它既是时间食材的催化剂，也是……”
怀表突然发出一声脆响，指针断裂，阿判的残魂彻底消散，只留下表盘上凝固的最后一句话：
“……也是终结饥荒的钥匙。”
念秋瘫坐在地，脑海中一片混乱。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初代孟婆的婚宴厨房会是时间食材的源头，为什么红伞人的出现总是伴随着时间的异常，为什么自己会有西十三个说“我愿意”的时间切片。
一切都源于那场年少时的冲动交易。她典当的心脏，成了烹饪时间的核心调料，而那场所谓的初代孟婆婚宴，不过是用她的心脏和无数时间碎片拼凑出的一场饥饿表演。
红伞人站在冷冻库门口，看着念秋痛苦的模样，青衫上的金色纹路微微发光。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闪着寒光的厨刀，刀刃上刻着细密的时间刻度。
“你的心脏，正在炒锅里为这场时间饥荒提供燃料。”他的声音平静无波，“而那些啃食时间的食客，他们越饥饿，你的心脏就跳动得越剧烈，产生的时间食材就越多。”
念秋猛地抬头：“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我的心脏是关键！”
红伞人没有否认，只是举起厨刀，刀刃反射出冷冻库中西十三个“念秋”的倒影：“这场时间饥荒，是因你而起，也只能由你终结。而终结的方法……”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念秋的胸口，“就是收回你的心脏，无论它正在被烹饪成什么菜肴。”
厨房深处，传来更加清晰的咀嚼声，伴随着时间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念秋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正在遥远的时空中跳动，每一次跳动都牵动着她的神经，也喂养着全宇宙的时间饥饿。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仿佛能看到那西十三个说“我愿意”的自己，正透过时间的缝隙，看着她。
为了赎回那颗典当的心脏，为了终结这场因爱而起的时间饥荒，她必须走进那间永恒的婚宴厨房，首面正在烹饪她心脏的炒锅。
而红伞人手中的厨刀，究竟是用来帮助她夺回心脏，还是……将她也切成新的时间食材？
冷冻库的大门外，时间的洪流正在疯狂奔涌，被烹饪的历史散发着而危险的香气，全宇宙的饥饿轮回，等待着一个血色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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