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石头那句带着哭腔的“陆叔叔”和那两颗作为诊金的鸡蛋，像一根无形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林晚刚刚筑起的、看似平静坚韧的外壳。
空气仿佛凝固了。周凛的脸涨得通红，窘迫得几乎无地自容，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小石头则被他突然的厉声吓住，眼泪汪汪，不知所措。
林晚站在原地，脸色苍白，指尖冰凉。她看着周凛，那个在她最艰难时给予她最多帮助和温暖的少年，此刻却像是一个背叛者，用一种她最无法接受的方式，将她与那个她拼尽全力想要逃离的男人，再次隐秘地联结在一起。
他去求了陆峻。在她与陆峻彻底撕破脸、几乎是你死我活的敌对之后，他竟然背着她，去求了陆峻。
而陆峻……他竟然会出手帮助？那个冷漠、自私、视她如草芥的陆峻，会替几个素不相识的穷孩子开药？
这突如其来的信息，像一团乱麻，塞满了她的脑子，让她感到一阵眩晕和恶心。
“晚姐……我……”周凛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而艰难，“小石头他们家……实在太难了……上次他妹妹肺炎，烧得说胡话，卫生院要押金，他们实在拿不出……我……我没办法才……”
他的解释苍白无力，带着深深的愧疚。他知道林晚和陆峻之间的仇恨有多深，自己的行为无异于一种背叛。
林晚没有看他，她的目光落在小石头那双惊恐又充满期盼的大眼睛上，落在他手里那两颗沾着泥土、却无比珍贵的鸡蛋上。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悲凉涌上心头。她能说什么？指责周凛不该救人？指责这些挣扎在温饱线上的穷人，不该向任何可能伸出援手的人求助？
她不能。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走到小石头面前，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小石头，别怕。你妹妹的病要紧。”
她从口袋里掏出今天卖药茶得来的所有毛票，塞进小石头冰凉的小手里：“这些钱，你拿去卫生院，先给妹妹看病。不够的……再说。”
小石头愣住了，看着手里那一小卷钱，又看看林晚，眼泪流得更凶了，却拼命摇头：“不……不行……林晚姐姐……你……你也不容易……我妈说……不能白要别人的……”
“不是白要。”林晚替他擦去眼泪，声音温和却坚定，“是借给你的。等你妈妈以后有钱了，再还给我。快去吧，妹妹的病不能拖。”
小石头看着她，又看看周凛，终于用力点了点头，攥紧钱，转身飞快地跑了。
送走小石头，小店里的气氛更加凝滞。
周凛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不敢看林晚。
良久，林晚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周凛，我知道你是好心。穷苦人的难处，我比谁都清楚。”
周凛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希望。
“但是，”林晚的语气骤然转冷，“你去找他，就是在打我的脸。你让我所有的抗争，所有的努力，都变成了一个笑话！你明白吗？”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带着压抑不住的痛楚和愤怒。
周凛的脸色瞬间又白了，急切地辩解：“晚姐，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当时真的没想那么多……我就想着救人……我……”
“够了。”林晚打断他，疲惫地闭上眼，“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周凛看着她苍白的脸和紧闭的双眼，心里像刀割一样难受。他知道自己伤了她的心，却不知该如何弥补。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低着头，默默地转身离开了。
听着他远去的脚步声，林晚才慢慢睁开眼，泪水无声地滑落。她不是生周凛的气，她是恨这该死的现实！恨这让人不得不向憎恶之人低头的贫穷和无奈！
那一晚，林晚失眠了。陆峻那张冷漠的脸和周凛窘迫的神情、小石头含泪的眼睛，在她脑海里交替出现。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和陆峻之间的恩怨，或许远比她想象的更复杂、更纠缠。他可以对陌生人施以微不足道的援手，却对她这个曾经最亲近的人吝啬到残忍。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二天，周凛没有像往常一样出现。小店显得格外冷清。
林晚心不在焉地整理着药材，心里空落落的。她知道自己昨天的话说重了，周凛本质善良，他的初衷只是为了救人。
快到中午时，门口的光线一暗。林晚抬起头，看见周凛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旧网兜，里面装着几个红薯和一把青菜，脸上带着小心翼翼和局促。
“晚姐……”他声音很低，“我……我帮你找了点菜……后山挖的，不要钱。”
林晚看着他黝黑脸上那副做错事求原谅的表情，心里的那点芥蒂瞬间消散了大半。她叹了口气：“进来吧。”
周凛如蒙大赦，赶紧走进来，把东西放下，手脚麻利地开始帮她收拾昨天没整理完的药材，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沉默地干了一会儿活，周凛才憋出一句：“晚姐，昨天……对不起。以后……以后我再也不去找他了。我再想办法……”
林晚停下手里的活，看着他：“周凛，我不是怪你救人。我是……我只是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牵扯，你明白吗？”
“我明白！”周凛用力点头，“以后就算天塌下来，我也自己扛，绝不求他！”
看着他信誓旦旦的样子，林晚心里五味杂陈。生活哪有那么简单？但她没再说什么。
下午，那位文化馆的陈志远同志又来了。这次他带来了一本更厚的、关于地方民俗医药的参考资料。
“林晚同志，上次和你聊过之后，我深受启发。”陈志远推了推眼镜，笑容温和，“馆里对我们这个民间医药文化的搜集整理项目很支持。我想，能不能请你帮个忙，更系统地整理一下你知道的这些本地草药的用法？我们可以采用口述记录的方式，馆里会给你提供纸笔，甚至……可以考虑支付一点微薄的资料费。”
资料费？林晚的心猛地一跳。这不仅仅是认可，这几乎是一份“工作”了！虽然可能钱不多，但意义非凡！
她几乎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陈同志，您太客气了！这是我应该做的！资料费不重要，能帮上馆里的忙，我就很高兴了！”
“那太好了！”陈志远很高兴，“那你先准备着，有什么需要随时找我。对了，”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纸，“下周末，文化馆有个小型的‘民间文化座谈会’，请了一些本地对民俗、手艺有研究的老师傅和老先生，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来参加？也可以听听别人的经验。”
座谈会？邀请她？
林晚接过那张简陋却正式的油印通知，看着上面“民间文化座谈会”的字样和红色的文化馆公章，手指微微颤抖。
这意味着，她不再仅仅是一个需要被“调查”、“规范”的个体户，而是被邀请参与文化讨论的“专业人士”了？虽然她知道这或许只是陈志远个人的抬举，但这份尊重和认可，对她而言，太重了。
“谢谢您！陈同志！我一定去！”她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
送走陈志远，林晚拿着那张通知，看了又看，心中的阴霾被这道突如其来的阳光驱散了大半。一条全新的、更体面、更受尊重的路，似乎正在她眼前缓缓展开。
她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周凛。
傍晚周凛来的时候，林晚兴奋地把事情告诉了他。周凛听着，黝黑的脸上也露出由衷的笑容，眼睛亮亮的：“晚姐！你真厉害！文化馆都请你了！我就知道你能行！”
看着他比自己还高兴的样子，林晚心里那点因为昨天而产生的隔阂，彻底消失了。
然而，她并没有注意到，在她和周凛为文化馆的邀请而高兴时，马路对面巷口的阴影里，一辆熟悉的飞鸽自行车停在那里。
陆峻坐在车上，双脚支地，面无表情地看着小店门口那一幕——林晚拿着纸张兴奋地说着什么，周凛站在她身边，笑得一脸灿烂。两人之间的氛围，融洽而亲近。
他的手指死死攥着车把，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镜片后的眼睛里，翻涌着冰冷而复杂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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