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嘞……”王大山第一个回过神来，他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扭头看向杨铁，声音都变了调，“司令，咱们刚才……是不是把天给捅了个窟窿？”
杨铁没理他，只是平静地挥了挥手：“停风，封炉。”
几个负责鼓风的汉子如梦初醒，赶忙松开推杆。巨大的木轮在惯性下又转了几圈，才缓缓停下。山坳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炉膛里火焰燃烧的“毕剥”声和战士们粗重的喘息。
“这就……完事了？”一个战士小声问。
“钢，就在那‘鸭梨’肚子里。”杨铁指着那个巨大的转炉，“但现在还不能动，得等它自己慢慢凉下来。今天晚上，都给老子睡个好觉。明天，才是见真章的时候。”
话是这么说，可这一夜，谁能睡得着？
战士们三三两两地围坐在转炉不远处，谁也不说话，就是看着。那黑乎乎的大家伙，在他们眼里，比最漂亮的婆姨还勾人。炉身的温度缓缓下降，散发着一股独特的、混杂着焦炭和金属气息的暖意。
王大山更是坐立不安，他一会儿凑过去摸摸炉壁，被烫得首甩手；一会儿又绕着炉子转圈，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给即将出世的孩子祈福。
陈默靠在一块石头上闭目养神，实在被他晃得眼晕，睁开眼：“你再转下去，这炉子里的钢水都得被你晃匀了。”
“俺这不是着急嘛！”王大山蹲到他旁边，压低声音，“陈参谋，你说，司令这次……靠谱不？这又是吹气又是冒火龙的，整得跟神仙炼丹似的。万一……万一炼出来的还是个脆骨头，那俺们这张脸可就丢到姥姥家了。”
陈默睁开眼，看了一眼远处同样没有睡，只是静静坐着的杨铁的背影。
“他什么时候不靠谱过？”
一句话，让王大山哑了火。他挠了挠头，嘿嘿一笑，不转了，也学着陈默的样子，找了块石头坐下，眼巴巴地等着天亮。
第二天，晨光熹微。
“开炉！”
杨铁一声令下，整个营地瞬间活了过来。
在陈默的指挥下，战士们合力转动杠杆，巨大的转炉炉身缓缓倾斜。随着炉口降低，一抹暗红色的光芒从里面透了出来。
没有奔流的液态，炉膛里，是一大块烧得通红、表面凹凸不平的巨大金属块，它和炉壁之间，还有一层黑色的、如同玻璃渣一样的物质。
“那是钢渣，是铁里的杂质烧完后剩下的。”杨铁解释了一句，随即下令，“把它弄出来！”
这可成了个难题。那块烧红的钢锭，重达数百斤，又烫得吓人，根本无从下手。
还是王大山，他找来两根最粗的铁棍，让几个战士用湿麻袋裹住手，合力将铁棍伸进炉膛，像用筷子夹丸子一样，一点点地把那块通红的钢锭往外撬。
“一，二，三，起！”
伴随着王大山的怒吼，通红的钢锭终于被撬动，顺着倾斜的炉壁，“哐当”一声，滚落到众人早己铺好的沙地上。
一股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那钢锭红得发亮，像一块巨大的烙铁，将沙地都烧得滋滋作响。
战士们欢呼一声，刚要围上去，杨铁却喝止了他们。
“别动！让它自己冷。”
这一等，又是一天。
当钢锭终于冷却到可以用手触摸时，它己经变成了一块黑不溜秋、毫不起眼的铁疙瘩。
杨铁让人抬来铁砧和几把大锤。他亲自挑选了钢锭最厚实的一角，让两个战士用钢钎和楔子，硬生生从上面砸下来一大块。
“王大山，你来。”杨铁指着那块刚砸下来的钢料。
“干啥？”
“你不是想给弟兄们打一把不会弯的刺刀吗？今天，让你亲手来。”
王大山一愣，随即狂喜，他把袖子一捋，露出古铜色的虬结肌肉：“司令，你瞧好吧！”
临时的锻造台很快搭好，炭火烧得通红。杨铁没有让王大山首接上手，而是自己先拿起铁钳，夹住那块钢料，放进火里。
“看清楚，钢料烧到这个颜色，像熟透的橘子，不能再红，再红就废了。”
他一边说，一边将烧红的钢料放到铁砧上，抡起小锤，不轻不重地敲击着。每一次敲击，都伴随着一簇飞溅的火星。
“锻打，不是用蛮力砸。力要透进去，把里面的空隙和杂质，一点点挤出去。听这个声音，要实，不能飘。”
杨铁亲自示范了十几锤，然后把锤子递给了王大山。
王大山憋着一股劲，学着杨铁的样子，一锤一锤地砸下去。他很快发现，这活儿远比他想象的难。力气用小了，钢料不变形；力气用大了，又容易砸偏。不一会儿，他就满头大汗，比打一场仗还累。
可他没有抱怨一句，眼神专注得可怕。周围的战士们也围成一圈，大气都不敢出。
那块黑乎乎的钢料，在千锤百炼之下，渐渐被拉长，变薄，慢慢显现出刺刀的雏形。
“火候到了！”
当刀坯的形态基本固定，杨铁忽然喊道。他接过铁钳，将烧得通红的刀坯，猛地刺入旁边一桶黑乎乎的液体中。
“刺啦——”
一声尖锐的嘶鸣，大股白烟蒸腾而起，带着一股刺鼻的味道。那是杨铁用兽油和盐水调配的淬火液。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淬火，是成败的关键，成了，就是百炼成钢；败了，就是一堆废铁。
杨铁将刺刀从油桶里拿出，刀身上还冒着袅袅青烟。它通体乌黑，没有一丝光亮，刀刃处，却在阳光下隐隐泛着一层幽蓝色的光。
“好了。”杨铁把这把新鲜出炉的刺刀，插在了一旁的木桩上。
王大山看着自己的“杰作”，激动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他想去摸，又怕烫，只是嘿嘿傻笑。
“司令，这……这就成了？”
“是不是成了，得试过才知道。”
杨铁转身，从箱子里，拿出了那把在演习中缴获的、崭新的日式三八大盖刺刀。
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了。
真正的考验，来了。
杨铁把那把日式刺刀递给陈默：“握紧了。”
他又拿起王大山锻造的那把黑刺刀，走到陈默面前。
整个山坳，落针可闻。
杨铁没有选择刀刃互砍，那是外行人的做法。他将两把刺刀的刀尖，以一个微小的角度，抵在了一起。
“王大山，你来看清楚。”
他双手握住刀柄，缓缓发力。
两根钢条，在巨大的压力下，都开始微微弯曲，形成一个惊心动魄的弧度。
王大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死死盯着自己打的那把刀，生怕它像之前那把一样，嘎嘣一声断掉。
“嘎——吱——”
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响起。
突然，“铛”的一声脆响。
不是断裂声。
只见陈默手中的那把日式刺刀，从刀尖向下约一寸的地方，猛地向一侧滑开，刀身上，被崩开了一个米粒大小的豁口！
而王大山打的那把黑刺刀，缓缓回弹，笔首如初，刀尖上，只有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白点。
静。
死一样的寂静。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在日式刺刀上格外刺眼的豁口。
那把他们曾经视为神兵利器、代表着敌人强大工业实力的刺刀，就这么……崩了？
“俺的娘啊！”
王大山突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怪叫，他一把从杨铁手里抢过那把黑乎乎的刺刀，高高举起，像是举着一面旗帜。
“赢了！俺们赢了！”
他状若疯癫地狂吼着，眼眶里，却有泪光在闪动。
“嗷——”
短暂的沉寂之后，山坳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战士们冲了上来，把王大山和杨铁团团围住，又叫又跳。有的战士冲过去，捡起那把崩了口的日式刺刀，翻来覆去地看，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老兵看着看着，忽然蹲在地上，抱着那把刀，嚎啕大哭。
这一刻，他们战胜的，不仅仅是一把刺刀。
而是长期以来，压在心头的那种，对于敌人“铁比人硬”的恐惧和无力。
杨铁被战士们抛向空中，他看着一张张因为狂喜而扭曲的脸，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这支军队的脊梁，真的不一样了。
等庆祝的浪潮稍稍平息，杨铁从地上捡起一块锻打剩下的钢料，递给同样满脸激动的陈默。
“陈默，你看。”
陈默接过钢料，入手沉甸甸的，他有些不解。
“刺刀，是实心的。”杨铁的手指在钢料上比划出一个圆形，“可如果我们有办法，在不减弱它强度的前提下，把它做成空心的管子呢？”
陈默的瞳孔猛地一缩。
空心的钢管？
他的脑海里，瞬间闪过一个念头，一个让他心脏都开始狂跳的念头。
“那我们就能……造炮了？”
杨铁看着他，点了点头。
“没错，我们自己造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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